洪武五年的五月,应天府已彻底褪去了春寒,空气中浮动着躁动的暖意,带着草木蓬勃生长的气息,也隐隐裹挟着朝堂上日益紧绷的无声硝烟。紫禁城的琉璃瓦在日渐灼热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鳞甲森然。
吴王府,澄心殿。窗外是午后令人昏昏欲睡的寂静,只有知了在不知疲倦地鸣叫。殿内却弥漫着一股与慵懒时节截然不同的沉肃。巨大的冰鉴散发出丝丝凉气,勉强驱散着暑热,却驱不散朱栋眉宇间凝结的凝重。
他正伏案批阅着一份来自大宗正院关于宗室田产纠纷的冗长卷宗,朱笔悬停,心思却早已不在其上。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书,来自中书省平章政事、大都督府都督同知、神策提举司提举使等各个衙署,每一份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父皇朱元璋近来对中书省,尤其是左丞相胡惟庸的不满,几乎已到了朝野皆知的地步。胡惟庸权势日炽,门下依附者众,行事愈发跋扈,奏对之间,甚至隐隐有僭越之嫌。而中书省统揽全国政务,其运转效率低下、推诿塞责乃至贪墨舞弊的流言,也从未断绝。
“殿下,”贴身大太监王瑾悄无声息地进来,垂手禀报,“李炎大人在外求见,言有紧急密报。”
朱栋搁下笔,心头一紧:“传。”李炎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一身鹗羽卫指挥同知的黑色飞鱼服,风尘仆仆,脸上带着连夜奔波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如鹰隼,闪烁着发现猎物的精光。他先向朱栋行了礼,随即从怀中取出一份用火漆密封得严严实实的卷宗,双手奉上,声音压得极低:“殿下,鹗羽卫隼眼千户所密报,事关重大,请殿下亲阅!”
朱栋接过卷宗,拆开火漆的手指沉稳有力。展开卷宗,里面是厚厚一叠抄录的文书副本和几张按了鲜红指印的证词。他目光如电,迅速扫过。越看,他的脸色越是沉凝,一股冰冷的怒意自眼底深处升腾而起,握着卷宗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微微发白。
“盖印空白文册?”朱栋的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滚过,“户部与布政使司、府、州、县串通一气,竟敢如此!”
卷宗内容触目惊心。隼眼千户所的密探在暗中核查北方数省秋粮账目时,意外发现一个惊人且普遍的操作:地方官府在上报户部的钱粮、军需等项册籍时,因路途遥远,往来勘合用印耗时费力,竟预先在空白文册上盖好各级衙门的官印!待到户部审核时,发现数字不符或需修改,便直接在空白处填上所需数字,省去了返回原地重新用印的麻烦。这空印文册,成了上下官员心照不宣、通行多年的潜规则!其背后隐藏的,是巨大的数字操纵空间、贪墨便利以及对朝廷法度的公然藐视!
“是!”李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既是激动于重大发现,也是感到事态的严重,“此弊由来已久,涉及地域极广,几遍及所有布政使司及下辖府州县!户部相关司官,乃至……中书省某些堂官,对此不仅知情,更有包庇纵容之嫌!此乃欺君罔上,动摇国本之大罪!”
朱栋猛地将卷宗拍在案上,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殿内回荡,连角落侍立的王瑾都吓得一哆嗦。“好一个省时省力!好一个约定俗成!他们眼里,还有没有《大明律》?还有没有父皇这个皇帝?!”他站起身,在殿内踱了两步,玄青色的亲王常服下摆划出凌厉的弧线,“胡惟庸……他执掌中书,总理全国政务,此事他绝难置身事外!此獠,其心可诛!”
他霍然转身,目光灼灼地看向李炎:“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隼眼千户所已秘密控制了几名经手此事的户部小吏和一名山东布政使司的知事,口供与空白文册样本均已取得,铁证如山!”李炎斩钉截铁地回答。
朱栋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怒火,眼神变得无比锐利:“此事干系太大,需立刻禀报父皇。李炎,你随我即刻入宫!王瑾,备马!传令神策军天策卫,加强王府及沿途警戒!”
“遵命!”李炎和王瑾同时应声。马蹄踏在御街平整的石板上,发出急促而沉闷的声响。朱栋一马当先,李炎紧随其后,数十名精锐的天策卫亲兵护卫左右,黑色的甲胄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队伍如同一支离弦的利箭,直射紫禁城。沿途百姓纷纷避让,感受到一股山雨欲来的肃杀之气。
乾清宫西暖阁。朱元璋正皱着眉,批阅一份由中书省递上来的关于江南水患赈济的奏疏。奏疏行文冗长,措辞圆滑,看似面面俱到,实则核心的灾情实况、钱粮调拨细项语焉不详,推诿责任之意隐隐透出字里行间。他越看脸色越沉,握着朱笔的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
“启禀皇爷,吴王殿下有紧急要事求见。”贴身老太监朴不成小心翼翼地通禀。
朱元璋头也没抬,语气带着不耐:“让他进来。”他正被这份奏疏勾起的火气无处发泄。
朱栋大步走进暖阁,身后跟着垂首肃立的李炎。朱元璋抬眼,看到儿子脸上不同寻常的凝重,以及李炎那身刺眼的鹗羽卫服饰,心头猛地一跳。他放下朱笔,沉声道:“栋儿,何事如此慌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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