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火权舆 第211章 北晋的决断

北岛的初春，海风依然带着刺骨的寒意。

议事厅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着从门窗缝隙渗入的湿冷，却驱不散骤然降临在每个人心头的沉重。

荀文若放下手中那封辗转千里染着风尘的信笺，久久无言。

他素来温润平和的脸上，此刻像是被北岛的寒霜冻结，唯有指节因用力握着信纸而微微泛白，泄露着内心的惊涛骇浪。

坐在下首的陈长文与董休昭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凝重。

能让一向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荀文若露出如此神情，信中的内容，恐怕比他们预想的还要糟糕十倍。

“文若，可是大人那边……”陈长文忍不住开口。

荀文若缓缓抬起头，将信笺递给陈长文，声音低沉：“你们都看看吧。大人的亲笔信。”

陈长文接过，董休昭也立刻凑上前。

信上的字迹力透纸背，字里行间透出的信息，却让两位见惯风浪的北晋重臣瞬间变了脸色。

信中简要概述了加斯庭剧变：

圣马丁要塞一天陷落，五千守军自守备官马尔科以下，全员殉国，无一生还！

魔族皇长女卡琳娜，亲率神圣暗影帝国的战略王牌——凯旋集团军主力，兵出铁木拉罕，以雷霆之势攻入伊特鲁，兵锋直指穆鲁斯！

炎思衡本人不得不放弃在加洛林即将得手的战果，亲率孤骑星夜回援，于穆鲁斯城下与卡琳娜血战，苏日安暂时稳住阵脚，但己方兵力折损严重，而且陷入卡琳娜与加洛林方向皮的东西夹击之中，形势不容乐观！

更令人心惊的是，信末，炎思衡还写道：

“……大陆的局势晦暗不明，魔族已经亮出最终獠牙。卡琳娜及其凯旋集团军的战斗力，远超卢库鲁斯、皮洛士之流，是我平生罕见的强敌。加斯庭战局急转直下，我军陷入被动，后勤命脉受制，兵力捉襟见肘。原计划中约定的跨海联合进攻盎格鲁，夺取狮鹫饲养基地的战略，恐怕只能无限期延迟。不是不想，而是目前的局势实在难以达成。望文若、长文、休昭及还在北晋的诸位，稳定后方，筹措粮械，以备不测。”

“无限期延迟……”陈长文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脸上血色褪尽。

跨海远征盎格鲁，是北晋打破大陆僵局，开辟第二战场，甚至获取空中优势的关键一步！

为此，北晋投入了海量资源，荀文若、陈长文等人呕心沥血，筹备良久。

如今，凝聚了无数心血的计划，因为魔族突如其来的王牌，而被迫搁浅！

原本冷静的董休昭，居然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茶几上，上好的瓷杯震落在地，摔得粉碎。

他负责情报，对卡琳娜和凯旋集团军的了解远比旁人更深，此刻更是心急如焚：“凯旋集团军！魔族竟然真的动用了它！卡琳娜……那个七年前平定格拉摩根叛乱的女人！还真是麻烦”

议事厅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以及窗外呼啸而过的寒风，像是在为远方惨烈的战局奏响悲鸣。

无力与焦灼，缠绕上每个人的心脏。

良久，荀文若才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是北晋的第三大城市，曾经特恩兰特的首府——威灵顿的灯火在暮色中次第亮起，港口停泊的舰船轮廓依稀可见，一片安宁祥和。

这与信中描述的血火地狱般的加斯庭，形成了残酷而鲜明的对比。

“大人……在大陆苦战已近一年了。”荀文若的声音带着颤抖，他仿佛能看到那个年轻的统帅，在尸山血海中纵横驰骋，却依旧坚定的身影。“兵力折损，补给艰难，如今更要面对魔族倾国之力的精锐，他是在用命为我们争取时间。”

陈长文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道：“虽然我们和帝国签订了《帝国-北晋攻守同盟条约》，但按照目前帝国兵力匮乏的状况，我军要是直接派兵进入帝国本土，恐怕会被帝国直接征调使用。此前我们一直以粮草、军械、资金支援为主，避免直接派兵，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目前看来，这笔投资并未白费，帝国依靠我们的支援，勉强稳住了阵脚，也确实按照条约，以极优惠的价格向我们提供了大量紧缺的矿产和军工原料。”

董休昭阴沉着脸接接过话：“但帝国的局面，比我们想象的更糟！我这边刚得到密报，魔族已经攻占穿云关！司马错败退维澜城！之所以魔族没有立刻进攻长安京，一方面是他们自身在穿云关损失惨重需要休整，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大人在加斯庭把魔族的后院搅得天翻地覆，牵制了魔族大量精力！尤其是魔族直接从本土调遣凯旋集团军，更证明了这一点，也证明他们不想因为加斯庭的战事，牵制正面战场的精力！”

他走到大陆地图前，手指点在维澜城和长安京的位置：“帝国现在除了遍地征发的民兵，所有能战之兵，几乎都集中在了长安京和维澜城这两点一线！看似兵力雄厚，但防线不容乐观！我通过密报得知，魔族举全国之力，制造了一辆名为‘纳若卡’的攻城巨锤，威力骇人听闻！穿云关这座百年关隘，也抵挡不住——穿云关的陷落就和这攻城巨锤有关。而维澜城这种临时加固的小城能守多久？长安京——就算蒋毅发声要与都城共存亡，稳定了部分军心，但大陆各方，包括帝国内部的许多势力，对帝国能否守住，都持悲观的态度！”

残酷的事实摆在面前。

帝国这棵参天大树，内部早已被蛀空，外部更是遭受着魔族狂风暴雨般的摧残，如今已是摇摇欲坠。

北晋虽然通过条约获得了发展急需的资源，但也仿佛将筹码压在了一条即将沉没的巨舰上。

“我们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帝国自己身上。”荀文若转过身，目光扫过陈长文和董休昭，“大人不能有事。加斯庭的局面，必须挽回！”

“但是，直接派兵进入帝国风险太大，而且远水难救近火。”陈长文沉吟道，“跨海攻击盎格鲁的计划又被迫延迟……我们还能做什么？难道只能继续提供物资，然后祈祷吗？”他的语气中带着不甘与无奈。

“不，我们还有机会。”荀文若的手指，沿着北岛的海岸线，缓缓向西南移动，最终，越过代表危险航道的虚线，精准地点在了加洛林地区曲折的海岸线上。

“在这里。”

董休昭瞳孔微缩：“加洛林沿海？文若，你的意思是……”

“大人在信中说，魔族在加洛林的防守重心，因为他的缘故，肯定会集中在内陆和边境。”荀文若的语速加快，大脑飞速运转，一个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计划雏形在他脑中迅速成型，“所以，加洛林漫长的海岸线，防守必然相对空虚！尤其是现在，卡琳娜的凯旋集团军主力被牢牢牵制在伊特鲁-穆鲁斯一线，加洛林魔族的目光都盯着东面和北面……”

陈长文瞬间明白了荀文若的意图，失声道：“你要派舰队，长途奔袭加洛林沿海，实施登陆作战？！”

“没错！这不是为了占领，也不是为了执行原定的盎格鲁计划！目的只有一个——奇袭！在魔族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狠狠捅上一刀！打乱他们在加洛林的部署，牵制其兵力，甚至为大人打开一条海上补给线！”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用力划过从北岛到加洛林海岸的航线：“看看这里！加洛林西部海岸，港口众多，地形复杂。我们的舰队只要能够成功登陆，建立滩头阵地，哪怕只是小股精锐部队，也足以让皮洛士、瓦罗等人如芒在背！他们敢不顾侧后，全力配合卡琳娜围剿思衡吗？”

议事厅内再次陷入寂静，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沉默，而是被风险与机遇冲击后的震撼与权衡。

长途跨海奔袭，风险极高。

风暴、迷航、魔族和加洛林的巡逻舰只、登陆时的抵抗……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可能导致全军覆没。

但收益，也同样巨大！

这无异于在魔族看似固若金汤的加洛林防线背后，插入了一根致命的毒刺！

一旦成功，不仅能为炎思衡分担巨大的压力，甚至可能扭转整个加斯庭的战局！

“太冒险了……”陈长文下意识地说，但他看着荀文若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后面劝阻的话却咽了回去。

他了解荀文若，这位看似温文尔雅的同僚，骨子里却蕴藏着不输于任何名将的魄力与决断。

董休昭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狼一样的光芒：“风险大，但值得一搏！我们的情报网可以转变思路，尽力搜集和提供加洛林沿海的布防和水文资料！魔族海军力量薄弱，只有加洛林的海军还可以看一看，至于盎格鲁的海军，他们的主要精力应该是在配合汉尼拔封锁罗斯沿海，对我们这支从北岛出发的舰队，肯定缺乏防备！奇袭的成功率不低！”

支持与反对的意见在无声中交锋。

荀文若闭上了眼睛，脑海中闪过炎思衡信中的每一个字，闪过北晋这些年呕心沥血的发展，闪过大陆烽火连天人族岌岌可危的景象。

不能再犹豫了！

帝国可以战败，但炎思衡不能死！

加斯庭的抗争火焰不能熄灭！北晋的未来，不能系于帝国一身！

他睁开眼，所有的犹豫和权衡都已消失，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断。

“立刻召集黄公衡，以及所有相关官员！”

“通知军工坊，优先保障海军舰艇维护和作战物资供应！”

“休昭，动用你一切力量，我要在三天内，看到加洛林西部海岸最详细的情报汇总！”

“长文，后勤补给线立刻开始规划，按最长六个月作战周期准备！”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出膛的炮弹，迅速而有力。

荀文若的目光最后落在陈长文和董休昭身上，“我知道此举风险。但我们不能坐视大人陷入危机，坐视加斯庭局势崩坏，不然我们在北岛的一切努力终将化为泡影！唯有行险一搏，才能在死局中，杀出一条生路！”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此议，我将以留守总督之权，一力推行！诸位，可愿与我，行这一步险棋？”

陈长文看着荀文若眼中的坚定，最终重重一抱拳：“长文，愿附骥尾！”

董休昭更是捶胸行礼：“遵从大人的意愿！”

“好！”荀文若一拍桌案，“那就让魔族看看，我们北晋，不仅能在陆上劈砍，更能跨海而来！”

决议既下，整个北岛立刻围绕着新的目标，开始全速运转！

威灵顿军港，灯火彻夜通明。

原本为跨海远征盎格鲁而集结训练的北晋海军主力舰队，接到了完全不同的命令。

一艘艘经过加固，适合远航与抢滩登陆的舰只静静地停泊在港湾内，水手和海军陆战队的士兵们匆忙而有序地进行着最后的出航准备。

检查缆绳、搬运箭矢、装载淡水和压缩军粮、将轻便的火炮和投石机吊装上船……

空气中弥漫着桐油和紧张的气息。

海军总指挥——黄公衡，亲自站在旗舰“劈浪”号的甲板上，监督着一切。

“大人，所有舰船已完成出航前最后检修，物资装载已达九成！”副将快步上前禀报。

黄公衡望着港内林立的桅杆，锐利的眼中闪过一丝感慨。

文若大人亲自向他交代了任务的重要性——这关乎思衡大人的生死，关乎北晋的存续，更关乎人族气运！

“告诉弟兄们，这次出去，不是演习，不是巡航！这是我们北晋海军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仗！我们不能给大人丢脸！不能给北晋丢脸！我们要去的地方，就在魔族的巢穴边上！我们要做的事，是虎口拔牙！怕死的，现在可以下船！留下来的，都给我把眼睛放亮，膀子抡圆！让那些魔族杂种知道，大海，不是他们能撒野的地方！我北晋的男儿，能跨山，更能蹈海！”

“吼！”周围听到的水兵和军官们，发出了低沉的应和，眼中燃烧着战意。

与此同时，总督府旁的议事厅内，灯火同样亮至深夜。

董休昭和他麾下的情报精英们，伏在海图和情报卷宗上，激烈地讨论着。

“加洛林西海岸，主要港口有三个：松洱港、勒莫岬和莫奈湾。

根据近期商队传回的消息和近期零星情报分析，勒莫岬驻有魔族一个小型分舰队，约五艘老旧战舰，守军约千人；松洱港主要是商港，防御相对松懈；莫奈湾水情复杂，暗礁多，大型船只难以靠近，但有小片沙滩适合小股部队登陆……”

“魔族在沿海地区的驻军，主力都被瓦罗抽调到内陆防线了，留守的多为二线部队和加洛林仆从军，战斗力有限，且警惕性不高……”

“航线方面，避开魔族可能的活动区域，选择这条偏南的航线，虽然航程稍远，但更为隐蔽……”

一条条情报被汇总、分析、提炼，最终化作清晰的航线图和登陆点建议，被迅速送往海军和荀文若的案头。

陈长文则坐镇后方，统筹全局。

粮草、药品、箭矢、备用兵甲、维修器材……

无数物资从各个仓库中调出，通过四通八达的道路，源源不断地运往望海港。他与各个官员沟通协调，确保这支远征舰队没有后顾之忧。

整个北岛，像一张逐渐拉满的强弓，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那支即将离弦的利箭之上。

出发的前夜，荀文若独自登上了威灵顿城的最高点——观海台。

今夜无月，唯有漫天星斗，俯瞰着沉寂的大地与躁动的海洋。

咸腥的海风吹拂着他的袍袖，猎猎作响。

下方，军港的灯火如同一条匍匐在地的光龙，随时准备腾空而起，扑向遥远的彼岸。

他的手中，紧紧攥着一封来自大陆的加密情报。

情报证实了董休昭之前的判断，也让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帝国，确实已经到了极限。

而炎思衡，就是这绝望黑暗中，最顽强，也最危险的那簇火焰。

魔族不惜动用凯旋集团军也要扑灭他，正说明了他的价值与威胁。

“大人……”荀文若望着西南方向，那是加斯庭，是穆鲁斯的方向，喃喃低语，“坚持住……再坚持一下……”

目前北岛的力量，相对于整个大陆的战局，或许依旧微薄。

但这已是他们所能拿出的，最决绝的回应！

这将是一场赌博，赌上北岛近期积累的海军力量，赌上无数将士的性命，也赌上北晋的未来。

但有些仗，明知凶险，也必须去打！

有些路，明知坎坷，也必须去闯！

荀文若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将胸中翻腾的忧虑与决绝缓缓压下，重新恢复了那个智珠在握、沉稳如山的北晋留守总督的模样。

他转身，走下观海台。

明天，太阳升起之时，北岛之刃，将悄然出鞘，劈波斩浪，直指那片血与火交织的土地。

风暴，即将从海上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