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火权舆 第210章 蔷薇与少年（三）

枪尖，冰冷地悬在白皙的脖颈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战场上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垂死哀嚎声……所有的喧嚣仿佛都已经退去，炎思衡的耳中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以及心脏的狂跳声。

他看到了。

头盔飞落，银发流泻，在血色与火光的映照下，那张脸精致得如同神匠呕心沥血之作，肌肤白皙近乎透明，紫罗兰色的眼眸因惊愕而微微睁大，倒映着他同样布满震惊与血污的脸庞。

女性？

与他激战良久，枪来剑往，内力比拼不落下风，甚至逼得他使出“惊鸿一瞥”险中求胜的魔族主帅竟然是个女子？！

而且是如此年轻，如此美丽的女子。

炎思衡的大脑有瞬间的空白。

连日奔袭的疲惫，高强度搏杀的内力消耗，以及眼前这冲击性的情况，让这位向来冷静果决的北晋统帅，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失神。

可杀意，也在刹那间剧烈翻腾。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尖锐嘶吼：杀了她！现在！

枪尖只需再往前递出一寸，不，半寸！就能轻易刺穿那脆弱的咽喉，终结这位被誉为“不败蔷薇”、“魔族钻石”的魔族皇长女——卡琳娜的生命！

后果是什么？

炎思衡几乎能立刻预见——围攻穆鲁斯的凯旋集团军必将陷入群龙无首的混乱！

主帅阵前被斩，对任何军队都是毁灭性的打击，军心崩溃只在顷刻之间！加斯庭战局将瞬间逆转！伊特鲁之围立解！他甚至能趁势反击，将这支魔族王牌重创乃至歼灭！

一劳永逸！解决加斯庭最大的心腹之患！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是足以载入史册的辉煌胜利！

握住枪杆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内力下意识地再次催动，枪尖甚至因这细微的颤动，几乎要触碰到那细腻的皮肤。

卡琳娜的紫眸猛地一缩，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枪尖传来的杀意和冰冷。

她没有动，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只是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炎思衡，里面没有恐惧，只有被冒犯的冰冷怒意，以及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奇异光芒。

可另一个更冷静的声音，几乎在同一时间拉住了炎思衡即将爆发的手腕。

“她是托里斯最宠爱的女儿……”

鲁登道夫曾经闲聊时的话语，此刻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那位雄才大略又冷酷无情的奥古斯都托里斯，对他这位长女的宠爱，不仅魔族内部人尽皆知，加斯庭地区的人们也有所耳闻。

他甚至将凯旋集团军这支魔族最重要的战略支柱交到她手中，本身就是最大的信任和肯定。

如果卡琳娜死在这里，死在加斯庭，死在他炎思衡的枪下……

托里斯会如何反应？

那位掌控百万魔族大军的奥古斯都，在得知爱女死讯的狂怒之下，还会顾及什么战略意图？

恐怕，整个魔族的战争机器，将会不顾一切地彻他炎思衡，向他的北晋，甚至所有与他有关联的力量，倾泻下最疯狂最不计代价的复仇怒火！

到那时，就不只是中央大陆的的战事问题了。北晋本土，甚至可能连整个人类，都将面临魔族歇斯底里的全面进攻！

那将是真正的灭顶之灾，战争的烽火将燃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整个世界将再无一丝宁日！

杀一人，而乱全局？

利弊权衡，如电光石火，在炎思衡近乎枯竭的脑海中激烈碰撞。

生擒？

一个也或许能带来更大战略利益的念头骤然闪现。

俘虏卡琳娜！

以她为人质，不仅能立刻逼退眼前的大军，解决穆鲁斯的燃眉之急，更能以此为筹码，与魔族进行更高层面的谈判！甚至可能影响到整个大陆的战局走向！

这个念头，带着巨大的诱惑力，瞬间压倒了纯粹的杀意。

就这么办！先拿下她，解决眼前困境再说！

炎思衡眼中厉色一闪，手腕微沉，就欲变刺为拍，用枪杆将其制伏。

就在他的心神因权衡而出现细微的松懈，动作转换的刹那——

“嗡！”

一直被死亡气息锁定而僵持的卡琳娜，动了！

她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炎思衡因震惊和权衡而出现的短暂愣神，或许只有两三秒，但对于她这等层次的武者而言，已经足够了！

“紫魇”细剑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向上疾挑！

“铛——！”

一声尖锐到刺耳的撞击声爆开！

剑锋精准无比地撩在炎思衡的枪尖下方三分之处，那里正是长枪力道将发未发新旧力转换的瞬间薄弱点！

一股阴寒刁钻的暗影极劲，顺着剑枪交击之处，窜入炎思衡的经脉！

“呃！”炎思衡闷哼一声，本就消耗巨大的内力一阵紊乱，整条右臂瞬间酸麻，长枪几乎脱手！

他不得不顺势后退，化解这股诡异的劲力。

卡琳娜借此良机，梦魇兽灵性地向后小跃，瞬间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她持剑而立，银发在夜风中狂舞，紫眸中之前的惊愕已被冰冷的战意和被逼入绝境后的恼怒所取代。

她微微喘息着，高耸的胸脯起伏，显然刚才那生死一线的对峙，也耗费了她极大的心力。

炎思衡稳住身形，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心中暗惊。

好快的反应！好精准的判断！

这位魔族公主的实力，果然名不虚传！在自己几乎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竟还能被她瞬间抓住破绽，扭转危局！

两人再次陷入对峙。

但气氛，已和先前截然不同。

炎思衡目光凝重，体内近乎枯竭的沧海龙吟诀内力缓缓流转，修复着受创的经脉，警惕着卡琳娜下一步的动作。

他知道，自己状态极差，要是再强行搏杀，胜负难料。

高孝伏等人见状，立刻催马想要上前护卫，却被炎思衡以眼神严厉制止。

这种级别的对决，人数没有任何意义，贸然上前只会徒增伤亡，甚至可能引发混战，让局面彻底失控。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

卡琳娜并没有再次进攻。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炎思衡，那双深邃的紫眸仿佛要将他整个人看穿。

火光在她绝美的侧脸上跳跃，明明灭灭，让人看不清她真实的情绪。

良久，就在炎思衡几乎以为她在酝酿什么致命杀招时，她忽然开口了。声音清冷地传入炎思衡耳中：

“炎思衡……”

她念着他的名字，语调平缓，听不出喜怒。

“这次，算我们打了个平手。”

炎思衡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平手？明明刚才他几乎已经……

不等他反应，卡琳娜继续道，“下次再遇见，再一决高下。”

说完，她深深地看了炎思衡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战意，有审视，有恼怒，似乎还夹杂某种难以言喻的探究？

随即，她一拉缰绳，梦魇兽发出一声低沉的嘶鸣，调转方向。

……

“撤军？！公主殿下？！”

“殿下？！”

木华黎和速不台几乎同时失声，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不甘。

明明！明明穆鲁斯城已破在即！城内守军已经是强弩之末！只要再投入兵力，最多一两个小时，就能彻底肃清残敌，将这座伊特鲁的首府，炎思衡重要的后勤根基，重新纳入神族的掌控！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退兵？！

就因为那个突然杀出来，搅乱了己方后阵的炎思衡？

他不过带来一万多疲敝之师，虽然造成了一些混乱，但根本无力改变大局！殿下亲自出手，即便未能当场格杀，也足以将其逼退，为什么要放弃唾手可得的胜利？！

这简直是莫名其妙！匪夷所思！

速不台性子更急，忍不住催马上前几步，急声道：“殿下！穆鲁斯旦夕可下！此时退兵，前功尽弃啊！请允许末将……”

“执行命令。”

卡琳娜打断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违逆的威压。

她没有回头，甚至没有看速不台一眼，只是望着前方逐渐被夜色吞没的原野。

“全军，退往奥利韦托扎营。”

奥利韦托？

木华黎和速不台闻言，先是再次一愣，随即，两人眼中几乎同时闪过一丝明悟。

奥利韦托，位于伊特鲁中部偏西，是一座交通枢纽，更是整个伊特鲁最重要的粮仓之一，那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更重要的是，它卡在伊特鲁通往圣马丁要塞的几条要道之间！

卡琳娜殿下此举并非真正的撤退，而是以退为进！

将大军驻扎在奥利韦托，就像一把出鞘一半的利剑，悬在伊特鲁的咽喉之上！

炎思衡敢不顾伊特鲁，全力西进去解决加洛林的皮洛士和瓦罗吗？

他不敢！

只要凯旋集团军主力还在奥利韦托，就如芒在背，随时可以再次东进，威胁穆鲁斯威胁整个伊特鲁！炎思衡根本不敢以放弃伊特鲁为代价，进攻加洛林！

但是，他又敢倾尽全力来进攻奥利韦托吗？

他同样不敢！

加洛林方向的压力并未解除，他的兵力本就处于劣势，两面作战打出这个样子已经是极限，主动进攻依托有利地形并且以逸待劳的凯旋集团军主力？那无异于自寻死路！

这是阳谋！

想通了这一点，木华黎和速不台心中的不满和疑惑瞬间消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对卡琳娜战略眼光的敬佩。

“殿下英明！”两人齐声应道，不再有任何异议，立刻转身，大声传达撤退的命令。

魔族军中响起了代表撤退的悠长号角声。

正在攻城的部队，虽然同样不解，但严格的纪律让他们迅速脱离了接触，如同退潮般，井然有序地向后方收缩集结。

城内，已经杀得筋疲力尽浑身是伤的斛明月，看着退去的魔族士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拄着卷刃的战刀，望着城外那片开始移动的火把海洋，愣了半晌，才吐出一口带着血沫的浊气，喃喃道：“……真的……退了？”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席卷了他全身。

城外，炎思衡同样眉头紧锁，望着正在迅速远去的魔族大军，以及那道被亲卫簇拥着逐渐融入夜色的紫色身影。

退兵了？

就这么退了？

在明明占据绝对优势，穆鲁斯城几乎唾手可得的情况下？

就因为刚才那短暂的交手，和她那句“平手”？

这未免太过儿戏！太过不符合常理！

“大人！小心有诈！”高孝伏催马来到炎思衡身边，脸上满是警惕和担忧，“魔族狡诈，这会不会是诱敌之计？想引我们追击，然后在野外……”

炎思衡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

他何尝没有这样的担心？

卡琳娜的退兵，太过突兀，太过不合逻辑。

这背后，是否隐藏着更深的阴谋？是否在后方，已经布置好了陷阱，等着他去钻？

理智告诉他，应该谨慎，应该立刻收拢部队，巩固城防，派出大量斥候，严密监控魔族动向。

但是……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卡琳娜离去的方向，炎思衡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隐隐告诉他——她的话，或许是真的。

那句“平手”，那句“下次再决高下”，不像是虚伪的托词，更像是一种属于她那种级别对手的古怪骄傲和约定？

这种想法毫无根据，甚至有些荒谬。

但他就是有这样一种直觉。

“传令，”炎思衡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纷乱思绪，做出了决断，“收拢部队，救治伤员，清点损失。骑兵在外围警戒，防止魔族佯退反击。”

“然后……”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那座已经遍体鳞伤的穆鲁斯城，“我们进城。”

“大人！”高孝伏还想再劝。

“执行命令。”炎思衡的语气不容置疑，“我相信我的判断。而且……”他看了一眼身后同样疲惫不堪的骑兵，“兄弟们，需要休整。”

高孝伏看着炎思衡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身后人困马乏的部队，最终重重叹了口气，抱拳道：“是！”

魔族大军，如同来时一般，沉默而有序地消失在夜色深处，只留下满地狼藉的战场和空气中的血腥味。

炎思衡率领着骑兵，缓缓向着穆鲁斯城门行去。

他的脑海中，却不断回放着刚才那短暂却又惊心动魄的一幕——银发飞扬的瞬间，那双紫罗兰色眼眸中的惊愕与冰冷，以及最后那深深的一瞥……

“卡琳娜……”他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个女子，将不再仅仅是一个代表着强大敌人的符号。

她是一个实力超群，心思难测的对手。

他们之间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与此同时，远去的魔族军队。

卡琳娜骑在梦魇兽上，任由夜风吹拂着她散落的银发。

她没有戴回头盔，那张足以令天地失色的容颜，在朦胧的夜色中，平添了几分神秘与脆弱。

木华黎和速不台跟在身后，虽然理解了退兵的战略意图，但心中依旧为即将到手的穆鲁斯感到惋惜。

“殿下，虽然退往奥利韦托能牵制炎思衡，但毕竟未能竟全功……”木华黎斟酌着开口。

卡琳娜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道：“一座穆鲁斯，无关大局。炎思衡，才是关键。”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速不台忍不住道：“殿下，那炎思衡确实有几分本事，但今天……”

“他很强。”卡琳娜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淡，但说出的内容却让两位军团长心头一震，“比我们之前预估的，都要强。”

木华黎和速不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

他们还是第一次听到卡琳娜如此直接地称赞一个敌人。

卡琳娜似乎没有在意他们的反应，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解释着什么：

“他的内力很奇特。至阳至刚，却又韧性十足，我的暗影极劲，竟难以侵蚀……”

“他的枪法……大气磅礴，却又暗藏机锋……最后那一枪……”

她没有再说下去。

但木华黎和速不台却敏锐地感觉到，殿下的语气中，除了对敌人实力的认可，似乎还夹杂着某种极其微妙又难以形容的感情。

那绝非简单的重视或者忌惮。

那是他们从未在殿下身上感受到过的一种感觉。

是因为对方强大的实力吗？好像不止是这些。

是因为对方在战场上给她带来的压力和威胁吗？似乎也不完全是。

那到底是什么？

两位身经百战的军团长，心中充满了疑惑，但他们默契地没有追问。

殿下的心思，深如渊海，不是他们能够随意揣度的。

他们只是感觉到，经历了今晚这场意想不到的遭遇战后，殿下似乎有了一些不同。

卡琳娜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前行。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拂过“紫魇”冰凉的剑身。

脑海中，同样不受控制地反复浮现出那张年轻、刚毅、带着血污却眼神锐利的脸庞，以及他长枪停在自己喉前时，那双震惊、挣扎、最终化为复杂难明的眼眸。

“炎思衡……”

她在心底，再次无声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在她平静了太久的心湖中，漾开了一圈圈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她只知道，下一次见面，她一定要彻底击败他。

而此刻，无论是带着疑惑和警惕进入穆鲁斯的炎思衡，还是心湖微澜、下令退往奥利韦托的卡琳娜，都未曾意识到，这场始于战场生死搏杀的戏剧性相遇，已经为未来大陆的格局，埋下了一颗充满变数与宿命纠葛的种子。

蔷薇与少年的第二次交锋，将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展开？

无人知晓。

唯有加斯庭的寒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呼啸着，卷动着尚未散尽的硝烟与悄然滋生的、复杂难言的情愫，预示着下一场更加汹涌的风暴，正在暗中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