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太乙灸舍,仿佛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宁静港湾。白日里的喧嚣与暗流似乎都被隔绝在那扇虚掩的木门之外,只有秦淮河不舍昼夜的潺潺水声,执拗地穿透夜色,与屋内几盏油灯下凝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谱成一曲压抑而紧张的前奏。
林怀远将自己反锁在书房内。这里俨然已成了一个与外界隔绝的战略指挥部。桌上、地上,甚至那张临时休息的窄榻上,都铺陈开一片知识的疆场——那是堆积如山的医案手札、纸页泛黄脆弱的线装古籍、以及无数写满密密麻麻蝇头小楷与辨证思路的草纸。油灯那跳跃不定的光芒,将他伏案疾书的挺拔身影拉扯得忽长忽短,清晰地投射在糊着宣纸的斑驳窗棂上,宛如一尊在寂静中积蓄着雷霆万钧之力的沉思雕像。空气中,陈年徽墨研磨开后的清冽松烟香、若有若无的艾草与药材的淡雅气息,以及一种无形却紧绷得几乎能听见声响的思绪张力,混合成一种独特的气场,令人不由自主地屏息。
杰克带来的那个关于“考古文献”的消息,像一根淬了毒的冰冷尖刺,精准地扎在他心头最柔软、也最不容触碰的地方。这提醒着他,明日之辩,绝不仅仅是医术高下、疗效优劣的比拼,更是一场关乎道统存续、关乎文明源流正统性的生死之战!皮埃尔与吉田,这是釜底抽薪,要彻底掘断中医传承数千年的文化根基!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胸腔内仿佛有风雷激荡,但当他再次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深潭般的沉静。他强迫自己将所有杂念摒弃,将全部精神重新凝聚到眼前这四大浸透着血泪与希望的病例医案上。这是他的阵地,他的千军万马。
“霍乱防疫,重在‘天人相应’与‘治未病’。” 他提起那支狼毫小楷,在铺开的雪白宣纸最上方,落下第一行字。笔锋如刀,力透纸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素问·四气调神大论篇》有云:‘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此之谓也。夫病已成而后药之,乱已成而后治之,譬犹渴而穿井,斗而铸锥,不亦晚乎?’。棚户区之疫,非是等待其全面爆发而后疲于奔命地救火,乃是依据小满、芒种、夏至等节气推移,预判湿邪热毒之走势,以‘太乙防疫灸法’主动干预,扶助体内正气,阻断疠气传播途径。此乃中医‘预防为主’核心思想之极致实践,着眼于全局与先机,岂是那种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之被动应对、局部观念可比?”
落笔间,他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在棚户区泥泞的空地上,用竹竿搭建简易灸疗台的情景。辰时的阳光穿过薄雾,他与弟子们依据节气变化,精准地调整着施灸的穴位,或神阙,或中脘,或足三里,艾火的温热与药力随着烟雾弥漫,仿佛在人体与天地之间构建起一道无形的防护屏障。那不仅仅是艾灸技术的应用,更是对天地自然运行规律的深刻洞察、敬畏与顺势而为。
接着,是王排长那惊心动魄的“枪伤坏疽”——“太乙三关灸法”。
“此案最彰‘整体观念’与‘辨证论治’之精妙。”林怀远继续挥毫,笔走龙蛇,字迹间仿佛蕴含着风雷之势。“气性坏疽虽为腿部局部之恶患,然其根源在于子弹创伤后,督脉受挫,气血逆乱,毒邪乘虚深入营血,耗伤元气。故治疗绝非只着眼于伤口溃烂之处,更以雷火灸之峻猛温通之力,重点施于大椎、命门、腰阳关,强通督脉,振奋一身之阳气;再依子午流注,择辰时以化脓灸法作用于血海、曲池、委中,强力清泻深入血分之毒;辅以隔附子饼灸温煦伤口周围,生肌长肉,甚至辅以刺络拔罐之术,引深伏之毒邪外出。此乃‘标本兼治’,旨在调动激发人体自身之正气(元气、卫气、营气)以抗邪、修复、再生,其思维层次远超简单截肢、去除病灶了事。西医谓之‘产气荚膜杆菌感染’,重在杀菌;中医论之‘火毒炽盛,瘀阻脉络’,重在‘扶正祛邪’,恢复机体平衡。此理深合《内经》‘正气存内,邪不可干’之根本**。”
他仿佛又看到了王排长那原本被诊断为必须截肢、肤色呈不祥青铜色的伤腿,在艾火与汤药的合力下,死寂之色渐渐退去,肿胀消退,血肉重新焕发生机,最终,那个铁打的汉子颤抖着重新站立起来时,眼中闪烁的,不仅是泪水,更是对生命失而复得的无尽感激。
然后是李议员那纠缠多年的“鸦片戒断”顽疾。
“此案尤能体现‘形神共调’与‘身心同治’之博大。”林怀远的笔锋不自觉地变得柔和了些许,带上了温度的关切。“鸦片烟瘾,其害不仅剧烈损耗五脏六腑之精血元气,导致阴阳俱虚;更深陷于心,摧垮意志,扭曲性情,令人沉迷幻境,难以自拔。故以‘隔姜灸脱瘾法’为基础,选取内关、神门、三阴交等穴,调理紊乱之气血,宁心安神,镇静止痛;更关键者,需辅以耐心之情志疏导,引导患者宣泄内心郁结,直面过往,重建生活之信心与勇气。乃至带其亲身劳作于艾草田间,于汗水中体悟‘艾火温煦,生生不息’之寓意,在行动中完成心灵创伤的修复与生命意义的重塑。《黄帝内经》有言:‘悲哀愁忧则心动,心动则五脏六腑皆摇’。心为君主之官,主神明,心病不医,则身病终难根除。此等充满‘人文关怀’与‘心理干预’的全面疗法,关注人的整体性,岂是单纯依靠吗啡递减、只针对生理依赖的粗暴手段所能涵盖其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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