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八年的那个清晨,南京城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了心脏。国民政府卫生署那栋西式风格的大礼堂外,早已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各色人等——穿着长衫马褂的老先生、西装革履的归国学子、布衣短打的市井百姓、手持相机笔记本的报馆记者,甚至还有不少金发碧眼的外国观察员——将附近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尘土味,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紧张与期待。全副武装的宪兵们面色冷峻,手臂相挽,组成一道脆弱的人墙,竭力维持着秩序,但人群汹涌的声浪,如同钱塘江潮,一**冲击着会场的宁静。
就在这片鼎沸的人声中,林怀远出现了。他依旧是一袭洗得发白、却熨帖平整的青色长衫,步履从容,仿佛踏过的不是决定一门古老学问生死存亡的战场,而是自家医馆前熟悉的青石板路。他的面容平静无波,眼神深邃如古井,唯有紧抿的唇角透出一丝不容撼动的坚毅。他手中只拿着一个半旧的蓝布包裹,里面装着他彻夜未眠、心血凝成的《中医于乱世之价值陈述》,以及小满那双巧手绘制的、足以化繁为简的图表。跟在他身后的,是形影不离的“铁三角”——身形魁梧、眼神警惕的杰克,捧着一叠图表、神情专注中带着一丝怯生却坚定的小满,以及一袭素色旗袍、眉宇间英气逼人、负责应对突发状况的陈兰。他们三人,如同拱卫着主将的亲卫,沉默却散发着不容小觑的力量。
会场内,气氛更是凝重得能拧出水来。高高的穹顶下,吊灯散发着惨白的光,照得台下黑压压的听众席和台上泾渭分明的两排座位格外分明。对面,皮埃尔博士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燕尾服,领结打得一丝不苟,金色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他嘴角习惯性地噙着一丝属于“文明世界”的、居高临下的矜持与傲慢,面前厚重的橡木桌上,整齐码放着他赖以成名的武器——装订精美的统计学报告、彩色印刷的显微镜下病理切片图谱,以及一系列关于细菌、病毒的洋文书籍。而与他相隔不远的吉田,则是一身熨帖的玄色和服,脚踏木屐,正襟危坐,脸上挂着东方式谦和的、几乎无懈可击的微笑,但那微微眯起的眼眸深处,却闪烁着毒蛇般冷静而锐利的光芒。他面前除了文件,还格外引人注目地摆放着一个紫檀木长条盒,其上雕刻着繁复的菊花纹饰,里面盛放的,无疑就是那件意图颠覆乾坤的“考古文献”。
端坐主位的卫生署副署长,面色沉肃如铁,他目光扫过全场,重重敲响了手中的枣木槌,沉闷的响声瞬间压下了所有的窃窃私语。“肃静!”他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今日之会,非为党同伐异,乃为探求医学之真谛,关乎国计民生,关乎千年文脉之延续。望双方秉持学理,以事实与逻辑服人,勿作意气之争,勿行人身攻讦。现在,辩论开始!首先,有请西医代表,皮埃尔院长陈述己见。”
皮埃尔应声而起,动作优雅地整理了一下领结,仿佛即将登台演出的歌剧明星。他走到特意设置的幻灯幕布前,用流利却带着明显异国腔调的中文,开始了他的表演。
“尊敬的主席,各位委员,诸位来宾,”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宣示真理般的自信,“吾等所处之时代,乃科学昌明之时代。科学之精神,在于实证,在于可重复,在于数据!请看——”他示意助手切换幻灯片,幕布上立刻显示出各种柱状图、曲线图,“这是敝院近五年来,采用奎宁、磺胺等经过严格科学验证的药物治疗疟疾、肺炎、痢疾等传染病的治愈率统计,平均值高达百分之七十五以上!这是显微镜下,我们清晰观察到的致病细菌、病毒!这是基于解剖学、生理学、病理学构建的、逻辑严密的现代医学体系!”
他语气激昂,挥舞着手臂,随即话锋猛地一转,如同出鞘的利剑,直指林怀远:“而反观某些人极力维护的所谓‘传统医学’,”他嘴角的讥讽几乎不加掩饰,“其理论基础是什么?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气’!是如同迷宫般无法实证的‘经络’!其治疗手段是什么?是用燃烧的、不知成分的草根熏烤皮肤,是靠几根银针凭空刺入身体!缺乏严格的病原体定位,没有量化的药物浓度控制,更没有双盲对照的临床试验!其所谓的疗效,在我看来,更多是源于心理暗示效应,或者是人体自愈能力的巧合,根本经不起现代科学方法的严格检验!”
他深吸一口气,做出痛心疾首状:“尤其是在诸如霍乱这等烈性传染病防治中,若非我们西医团队前期依靠消毒隔离、补液盐等手段强力控制疫情蔓延,仅凭某些人那套玄之又玄、依赖天气变化的‘节气灸法’,只怕疫情早已失控,酿成弥天大祸!诸位,将国民宝贵的健康,乃至国家有限的医疗资源,寄托于这样一种落后、不确定甚至充满风险的体系之上,这难道不是一种极大的不负责任吗?是对生命本身的亵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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