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清晨,山雾未散,湿气沉沉地压在信碗堂的屋檐上。
昨夜那三十口盛满露水的陶瓮仍静立井台边,水面微漾,映着天光云影,像一池不肯醒来的梦。
消息却早已随风翻过三道山梁,传到了下游五村。
日头刚爬过东岭,邻村村正便带着族老联袂而至,青布裹头,草鞋沾泥,一行十余人跪在井台前,额头触地,声音发颤:“求沈娘子赐我村滴水之恩……只一碗,活命足矣。”
人群静默,唯有风吹幡旗的猎猎声。
沈清禾立于井栏旁,一身粗麻短褐,袖口还沾着昨夜调试麻网时刮破的草屑。
她没有立刻应允,也没有斥退来人,只是淡淡挥手:“抬瓮。”
三口陶瓮被村民合力搬出,清水晃荡,在晨光下泛着冷冽光泽。
“一夜凝露,三十担。”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润本村百户人畜尚且勉强,若再分流,不过杯水车薪。”
她说完,指向沟渠末端那片龟裂如蛛网的田土:“你们看——土能张口,根会喊渴。可水若无序,未流到田里,人先乱了心。”
众人顺她手指望去,干涸的沟底裂开寸许宽的口子,枯草根裸露在外,像大地撕开的伤口。
有人喉头滚动,有人低头不语。
陈九公拄着拐杖站在人群最前,须发皆白,眼窝深陷。
他缓缓抬头,目光落在沈清禾脸上,忽然低声道:“她说得对……活路不能靠施舍。”
这话轻如落叶,却似重锤砸进众人心底。
当晚,茅屋油灯昏黄,窗纸上映着两人剪影。
陆时砚盘膝案前,手中炭笔游走于纸面,一字一句推敲斟酌。
沈清禾倚门而立,望着院中那一排空瓮,眉宇间不见半分松懈。
“今日他们来求水,明日若豪强截流、权贵压令呢?”她转身入屋,拿起一份田亩册子,“我们必须立规,否则技术再精,也敌不过人心之贪。”
陆时砚点头,笔锋一顿,写下最后一则:“水归共耕会统管,非为专权,只为防豪强截流。”
沈清禾读罢,唇角微扬:“好一个‘非为专权’。我们不是要做水主,是要让每一滴都算数。”
次日辰时,六村百姓齐聚井畔。
青石碑已运至现场,老錾头赤膊执锤,凿尖抵石,火星四溅。
他年近六旬,背脊却挺得笔直,每一下敲击都稳准狠,仿佛不是在刻字,而是在定鼎。
《分水七则》逐条镌刻其上:按田亩实数配额、以劳力换水量、设轮值巡渠队、违者断供三日……条文简明,却环环相扣,暗藏制衡。
围观村民起初窃窃私语,渐渐转为屏息凝神。
有人低声念诵,有人默默记下。
就在此时,上游两村代表突然争执起来——柳家坳与黄土坪皆称自家昨日出工最多,理应优先取水。
言语愈烈,锄头几乎相向。
人群骚动,眼看要乱。
沈清禾却未动怒,只轻轻拍了拍小泉的肩。
少年抬头,眼神清澈。
她指西沟方向,蹲下身,将耳朵贴向地面。
小泉会意,立即趴伏下去,双耳紧贴泥土,手指微微颤抖,似在捕捉某种常人无法听见的律动。
片刻后,他猛然起身,用掌沿划出一道弧线,继而坚定指向西沟一处隐蔽斜坡。
“那边。”沈清禾起身,语气平静,“昨夜有人偷掘暗口,引走了半时辰的流量。”
众人惊疑不定,随她前往查看。
拨开杂草,果然见新翻湿土,沟壁有明显刨痕,一股细流正悄悄渗入旁侧荒沟。
现场一片哗然。
按旧例,这等行径少说也要罚粮三斗、鞭笞十下。
可沈清禾却不罚不责,反而转向巡渠队长:“从今起,此处设卡点,每半个时辰记录一次流量,记入公示榜。”
又对众人道:“水不会说谎,但它需要人去听。小泉听得见地声,我们就让他做‘水耳’,替所有人守这一脉清流。”
人群先是寂静,继而爆发出阵阵喝彩。
“这法子公正!眼睛看不见,地听得见!”
“谁还能耍滑?地下通着根,瞒不过耳朵!”
那两个争抢配额的村正面红耳赤,低头不语。
老錾头停下锤子,抹了把汗,看着沈清禾的眼神多了几分敬畏。
他没说话,只是重新举起铁锤,将最后一个字深深凿入石中。
“分——水——碑”。
三字落成,天地仿佛安静了一瞬。
风吹过碑面,拂起她的衣角。
沈清禾站在碑前,身影被朝阳拉得很长,像一根扎进土地的桩,稳稳撑起了这片干渴的人间。
陆时砚悄然走到她身边,低声道:“从此以后,水不再是天降之物,而是由人所治、由约所束的活命之根。”
她望着远处起伏的旱地,轻叹:“这才刚开始。”
夜深人静时,一只灰布包裹被人悄悄放在了院门口。
布包未署名,打开却是一卷泛黄手抄,纸页残缺,墨迹斑驳,封面三个小字依稀可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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