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年的霜降,他迎来了最大的一次、也是无法反抗的“驱逐”。
一只带着两只幼崽的**母熊**,将他选为了理想的**抓挠板**。熊的爪尖足有七厘米长,像七把冰冷的**钝刀**。每一爪下去,都深深嵌入树皮,甚至撕裂边材,造成大片的木纤维外翻,露出下面淡黄色的木质。
熊并非为了进食,只是为了磨爪、标记领地。那种疼痛,比啄木鸟的集中凿击更**钝重**,更**持久**,像有人用铁锤反复砸击同一处骨头,带来的是广泛的震荡性损伤。
他无能为力,只能被动承受。事后,他调动所有能调动的储备糖分,集中在那些可怕的伤口周围,疯狂地催生**愈伤组织**。新生的细胞快速分裂,试图将暴露的、易受感染的边材包裹起来,像给一道道深刻的伤口缝上一层厚厚的、扭曲的**痂**。
熊满意地离开了,留下了满目疮痍。而陆棋为此付出了沉重代价:为了修复创伤,他提前消耗了大量本该用于次年春季生长的储备资源。导致第二年形成的**年轮异常狭窄**,导管直径明显变小,整体的**水力传导效率下降了整整15%**。
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衰老**”并非一个抽象概念。它不是数字的增加,而是体内管道逐渐狭窄、流速日益缓慢的无力感,是叶片边缘在阳光稍强时就更容易出现的焦黄卷曲。
或许是为了补偿,或许只是生态位偶然的填补,他容忍了一株**槲寄生**在熊爪留下的最高一道伤疤上方扎根。
槲寄生是**半寄生植物**,它用特化的**吸根**刺入他的木质部,直接偷取水分和无机盐,甚至部分同化物。这是一种**裸的掠夺。
但槲寄生也有其价值。它四季常青的枝叶和鲜艳的浆果能吸引**槲寄生蜂**和其他鸟类,间接带来了额外的传粉者和营养输入。他默默地进行着权衡:槲寄生每年大约会偷走他**0.7%** 的同化产物,但同时似乎也吸引来了一支新的、活跃的“守军”,增加了系统的多样性。
最终,他选择了**容忍**。就像他不得不容忍自己因为那场修复而微微弯曲的脊梁,容忍这具身体在岁月和伤害中不可避免的改变。
渐渐地,一种模糊的“**领地**”意识在他心中形成。
向东三十米,是一棵同样高大的**山毛榉**。它们的根系在地下不可避免地交错、竞争。每年,一场关于水分和**硝态氮**的无声拉锯战都在上演,谁的根毛更密集、吸收效率更高,谁就能在生长季占据先机。
向西五十米,是一片茂密的**杜鹃林**。杜鹃拥有强大的**菌根**系统,这些真菌与他的根系也能部分共生,像一个地下互联网, facilitating 着磷、碳等元素的交换,宛如互派使节的友好邻邦。
向南,是一条蜿蜒的**溪流**。旱季时,他可以让部分根系冒险深入河床汲取宝贵的水分,但必须时刻提防水流冲刷导致根际土壤流失、**缺氧**的风险。
向北,是一片**裸露的岩壁**。岩缝里栖息着一群**岩鸽**。鸽粪富含磷,被雨水冲刷下来,成为他每年重要的磷来源之一。
他将这片由竞争、共生、风险与资源构成的、不规则的圆形区域,默默绘制进自己的“根系地图”。像一位衰老的国王,用的不是尿液,而是需要**十年**时间才能通过根毛延伸、真菌网络传递、风雨冲刷等方式缓缓送达的化学信号,来标记和感知他的疆界。
他也学会了更广泛的“**说话**”——不再是人类语言,而是复杂的**化学语言**。
旱季来临前,他会提前释放**脱落酸**,这种激素信号不仅能让自己叶片气孔关闭,减少水分流失,还能通过空气传递给邻近的树木,整片林子仿佛接到统一指令,在一周内相继进入“节水模式”。
当毛虫开始啃食他的叶片时,他会释放**茉莉酸甲酯**。这既是召唤寄生蜂的求救信号,也是给邻近山毛榉的警告:“注意!咀嚼式口器害虫已出现!” 山毛榉接收到信号,会提前合成更多的**单宁**物质,让叶片变得苦涩难食。
甚至在被熊抓伤后,他释放的**乙烯**气体,也似乎加速了周围树木的落叶进程,促使它们将养分更快地回收至根部,仿佛一场默契的、应对潜在危机的“集体大撤退”。
他越来越感觉到,“我”与“我们”之间的界限正在变得模糊。他的疼痛,可以转化为邻居的预警;而邻居的死亡与分解,终将成为滋养他的肥料。个体与群落,在生存面前,构成了一个无法分割的循环。
最后一次,也是最惨烈的一次“**战争**”,发生在第六十八年。
一种**外来的真菌**,疑似随着某种勘察人员的鞋底抵达了这片土地。孢子恰好落在了母熊留下的、尚未完全愈合的最深一道爪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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