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光亮起初不过萤火,转瞬便化作一轮惨白的圆月,自井底升腾。
一个枯瘦如柴的身影随之出现在井边,仿佛是从地底的阴影里硬生生长出来的。
他佝偻着背,手里提着一盏古旧的油灯,灯火并非寻常的橘黄,而是一种燃烧纸张时特有的,带着灰白边缘的焰光。
灯芯上,一张写满了名字的纸条正蜷曲着,被火焰一寸寸吞噬。
言辙的目光瞬间凝固,那油灯他认得,是焚名庙的守庙人,老焚。
老焚的嗓子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刺耳的干涩:“一百年了,我在这井边,烧了三千八百个写着‘林昭’的假名,每一个都想替她挡灾,每一个都烧成了灰。”他枯槁的手指点了点灯焰,“可真名,从不燃尽。”
他的视线缓缓转向那团灰烬人形,浑浊的眼球里没有半分恐惧,只有一种看透了生死的麻木。
“她不是鬼,也不是怨灵。”他沙哑道,“她是这百年间,所有被烧掉的名字剩下的灰,聚成的影子。”
言辙心头剧震,追问道:“‘正名会’的人呢?他们在哪?”
“正名会?”老焚发出一声刺耳的冷笑,像是夜枭啼哭,“他们不在地上,也不在地下。他们在‘名册’里——凡是被他们改了名的人,生时,户籍不录;死后,祭祀无名。他们自己,当然也一样。”
话音未落,一道踉跄的身影猛地撞开院门,带着一身冰冷的夜露和浓重的惊恐闯了进来。
是阿烬,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发紫,手中死死攥着一张被冷汗浸透的纸条。
“她又来了……那个穿灰袍的女人!”阿烬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牙齿咯咯作响,“就在梦里,她把一个东西……一个冰冷的东西……硬塞进了我嘴里!”
言辙一步上前,食指中指并拢,点在阿烬的额头。
一股阴寒之气顺着指尖传来,他臂上的残卷焦纹瞬间亮起,一排漆黑的词条在阿烬头顶上方清晰地浮现:【替咒童——代他人承名之灾,受无妄之苦】。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蚀名者,那团由灰烬构成的身影,第一次剧烈地颤动起来。
她空洞的眼眶死死盯着惊魂未定的阿烬,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声音仿佛是无数纸灰摩擦时发出的呜咽:“……我小时候,也有人……这样救过我。”
她缓缓抬起由灰烬构成的右手,那只手没有温度,没有实体,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
她没有触碰阿烬,只是虚虚地伸向他的嘴。
阿烬猛地张口,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团比夜色更浓的黑烟从他口中喷涌而出,在半空中盘旋、凝聚,最后“啪”地一声,化作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青铜薄片,掉落在地。
铜片上,一个古朴的“昭”字,阴森可见。
“啊——!”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夜空。
蜷缩在井边的小帖突然浑身抽搐,如同被无形的电击穿透。
他稚嫩的皮肤上,一道道血红的笔画迅速浮现,交织成两个触目惊心的大字——林昭!
那字迹如同烧红的烙铁,在他的皮肤上滋滋作响,散发出焦糊的气味。
蚀名者身影一闪,瞬间出现在小帖身边,那只灰烬之手毫不犹豫地覆盖在他身上,将那些滚烫的字迹尽数吸入自己体内。
她的身形一阵扭曲,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别怕……”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破碎的温柔,“以前,是别人替我。这一次……换我替你。”
她猛地转身,空洞的眼眶直视言辙,声音第一次带上了质问的锋利:“你要清算名债?很好!可谁来替这些无辜的孩子死?你吗?”
言辙沉默了。
院子里,死寂得能听见风刮过枯叶的微响。
片刻后,他他没有回答,而是拔出腰间的短刀,毫不犹豫地在自己左手掌心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鲜血瞬间涌出,他反手将淌血的手掌重重按在右臂的残卷焦痕上。
“我来。”他的声音平静却坚定如铁,“但不是替他们死……是让那个该死的‘名’,彻底去死!”
血与焦痕相融,残卷发出一声震人心魄的嗡鸣。
言辙不再多言,拿起那张由阿烬咳出的铜片所化的“初生名帖”,大步流星地走向老焚身后的焚名庙。
庙宇不大,却阴森得令人窒息。
庙内没有神像,只有整整一千盏长明油灯,如幽幽鬼火,映照着四壁。
每一盏油灯下,都压着一张被撕得粉碎的出生证,那些破碎的纸片上,隐约可见一个个曾经鲜活的名字。
言辙径直走到庙宇中央的巨大火盆前,将那枚刻着“昭”字的名帖高高举起,声音在千灯之间回响:“林昭,生于春分之日,母梦强光入怀。今日,我言辙,认你为名,我承你之债!”
话音落下,他将名帖投入火盆。
轰——!
盆中火焰没有焚烧名帖,反而骤然暴涨三尺,化作一道冲天火光。
那枚小小的名帖悬浮在火焰中央,非但没有燃烧,反而如同一面镜子,投影出无数张痛苦、怨毒、绝望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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