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养心殿里,炭火烧得极旺,却驱不散那股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
皇帝萧衍独自坐在榻上,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冰凉的参茶。他没有喝,只是那么捧着,仿佛那点瓷器的冰凉,能让他混乱灼热的思绪稍微清醒一些。
殿外风声凄厉,像无数冤魂在拍打着窗户。在他听来,那分明是戎族的铁蹄声,是燕国的战鼓声,是五十万大军步步逼近的死亡足音!
“五十万……五十万……”
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滋滋作响。
云州城破,卫擎苍生死未卜(他尚不知已被救走),二十万精锐葬送;楚州惨败,李云霄殉国,十万京营子弟血染沙场……帝国的筋骨,已经被一根根敲断了。如今,敌人兵临城下,京都成了一座孤岛,一座即将被血海淹没的孤岛。
逃!
这个字,如同毒蛇,在他心里盘踞了无数个日夜,此刻终于昂起了头,吐出了冰冷的信子。
他是皇帝,是天子!岂能像丧家之犬一样,被蛮夷撵得落荒而逃?史书会如何写他?后世会如何唾骂他?
可……若不逃呢?
城破,社稷倾覆,宗庙被毁,他自己呢?是像前朝末帝一样**殉国?还是被戎族或燕国俘虏,受尽屈辱,牵羊系颈,成为献俘太庙的战利品?
想到那场景,他猛地打了个寒颤,手中的参茶险些泼洒出来。
不!朕不能死!朕是天子,承天命御极四海!只要朕还在,大梁就还在!
南迁!移驾江南!
那里还有半壁江山,还有长江天堑,还有……喘息之机。
这个念头一旦清晰起来,就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压倒了所有的犹豫、耻辱和恐惧。
然而,另一个更现实、更尖锐的问题摆在了面前:谁走?谁留?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挂在墙上的那幅《江山社稷图》,目光最终落在了两个名字上——景恒,景禹。
大皇子萧景恒,嫡出!虽性情急躁,手段狠辣了些,但毕竟是元后所出,名正言顺!这些年来,自己在他身上倾注了多少心血?那些教导,那些扶持,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将这万里江山交到他手上吗?若是将他留在京都这必死之地……萧衍的心猛地一抽。那元后临终前含泪托付的场景犹在眼前,他如何能辜负?景恒,必须跟着自己走!他是国本,是希望!
至于四皇子萧景禹……贤名?呵,萧衍眼底闪过一丝冷意。就是这“贤名”,才更让人不放心!他笼络了那么多寒门官员,军中似乎也有些关联,尤其是……南疆那个萧凡!他们之间,是否早有勾结?若是将他带在身边,去了江南,他凭借声望和外援,会不会架空自己,甚至……逼宫篡位?
让他留下!
对,让他留下守城!
若能守住,自然是天佑大梁,皆大欢喜……虽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若守不住……那他战死殉国,成全了他的忠义贤名,也替自己,替景恒,除去了一个心腹大患!还能激励天下人,为大梁尽忠!
一股混合着冷酷、愧疚和如释重负的情绪,在萧衍心中翻滚。他为自己这“一石二鸟”的算计感到一丝寒意,但旋即被求生的**和稳固传承的私心所淹没。
“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列祖列宗……有些牺牲,是必要的。” 他这样告诉自己,仿佛找到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次日清晨,紧急朝会。
金銮殿内的气氛,比殿外呼啸的北风更加冰冷肃杀。百官们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龙椅上那个仿佛一夜之间衰老了十岁的皇帝身上。
萧衍没有让臣子们久等,他用一种刻意保持平静,却难掩疲惫和虚弱的语调,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冰碴子砸在寂静的大殿上:
“众卿……北疆溃败,东线失守,贼寇合围京都,形势之危,亘古罕见。”他顿了顿,似乎在积蓄力气,“为保全宗庙社稷,维系国祚不绝,朕决意……移驾江宁,以江南为基,徐图恢复!”
尽管早有预料,但“移驾”二字真从皇帝口中说出,还是引起了一阵压抑的骚动。
“父皇!不可!”四皇子萧景禹第一个出列,跪倒在地,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京师乃天下根本,民心所系!陛下若弃城而去,军心民心顷刻瓦解!京都若失,则天下震动,恢复大业从何谈起?儿臣愿率军民,死守京都,以待援军!”
他目光灼灼,带着一种殉道者的决绝。他清楚留在京都意味着什么,但他更清楚,一旦南迁,他将彻底失去与萧景恒竞争的资格,甚至性命难保。留下,虽是九死一生,却可能搏出一线生机和巨大的政治声望!
几乎同时,大皇子萧景恒也出列,他的理由却截然不同:“父皇!国不可一日无君!京都危如累卵,父皇万金之躯,岂可置身于险地?南迁乃明智之举!儿臣……儿臣愿护送父皇南下,以尽孝道,并辅佐父皇,重整河山!”他刻意强调了“护送”和“辅佐”,将自己定位为储君和孝子,绝口不提留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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