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洞开那道狭窄缝隙如同冷酷的巨眼,漠然注视着门外的炼狱。骚动的人群如同被投入热油的水滴,爆沸片刻之后,又在这无可撼动的现实面前疲软地瘫塌下来。最初的冲击过去后,那撕心裂肺的恸哭终究耗尽了气力,城门口的声浪并未真正止息,只是转化成了更细碎、更无望的呻吟和哀求。
苏晚蜷缩在那片冰冷的青石地上,像一只被打断了脊椎的小兽。额头死死抵着母亲僵硬冰冷的胸口,手臂仍像铁箍般死死缠着那具早已没有灵魂的躯壳,仿佛要将自己最后一点微弱的体温也烙进这片永恒的冰凉里。她的意识一片混沌,巨大的悲恸如同深渊将她吞没。外界的声音——士兵的呵斥、流民的哀泣、乌鸦时断时续的鼓噪——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浊水,沉闷地、遥远地敲打着她麻木的耳鼓。
额角擦破的血痕早已凝固,混合着尘土、眼泪和汗水,在脸颊上结下崎岖的硬痂。她只是维持着那个拥抱的姿态,一动不动,连睫毛都停止了颤动,只有瘦削嶙峋的背脊还在随着微弱几近于无的呼吸极其缓慢地起伏。散开的苇席下,母亲那只苍白僵硬、布满了裂口和泥土的手,如同被遗忘的枯枝,直直地垂落,指尖触碰到冰冷坚实的青石。
混乱的尘埃在稀薄的晨光中起落。
几匹健壮的青色骡子踩着稳健的步子,拖拽着一辆颇为宽大的乌篷马车,艰难地在城门口这片绝望的泥沼边缘停了下来。骡蹄踢踏着尘土,车轮吱呀作响的声音,在周遭哭喊哀告的背景音中显得格格不入。
车帘被一只干净的手从里面掀开一道缝隙。帘子边缘露出的布料是细密结实的棉布,染着沉稳的靛青色。透过那道缝隙向外张望的人,约莫四十余岁,面相清癯端正,带着长久经管事务的沉稳气质。他穿着深青色细布直裰,领口袖口都浆洗得十分洁净挺括,虽然风尘仆仆,神色间亦有几分疲惫,但周身上下仍透出一种灾年里极其罕见的整洁与从容。正是沈家药铺的东家,沈世昌。
他的目光先是习惯性地扫过那高耸冰冷的城门和盘查森严的甲士,旋即,视线便被城门阴影下那片刺目的景象牢牢攫住。
他先是看到了那辆歪倒在地、极其简陋破败的独轮车。继而,目光穿透弥漫的微尘,看到了紧紧依附在车旁、几乎与那具盖着破席的尸身融为一体的瘦小身影。少女枯草般纠结的乱发,破烂单薄无法蔽体的衣衫,特别是她那紧紧拥抱的姿态,和身下那片被泪水洇湿又很快被尘土覆盖的深色印记,像一把无形的锥子,狠狠刺进了沈世昌平素波澜不惊的心。
沈世昌的眉头紧紧蹙了起来,眼底深处那抹生意人的精明与计算迅速被翻涌的恻隐所覆盖。乱世流离,他见过太多惨状,但这少女死死拥着亡母、如同离群孤雏哀绝嘶鸣又最终力竭的景象,在这浑浊的晨光里,带着一种直击心底的残忍力量。
他深吸一口气,那弥漫在城门附近令人作呕的腐臭与绝望气息冲入口鼻。他放下车帘,对车外跟着的仆从低声吩咐了一句。
一个穿着整洁灰布短褂、看起来颇为精干的中年仆从立刻应声上前,小心地分开人群靠近了苏晚和那辆独轮车附近。他低声地、带着一种熟练的谨慎态度,向旁边几个看起来稍显清醒些的流民问了些什么。那些麻木的脸庞上先是茫然,然后是短促的几句描述和叹息的目光,断断续续地指向了蜷缩在地的苏晚,指向了苇席下那具早已冰冷的身体。
仆从得了消息,迅速回到马车旁,隔着帘子低声向沈世昌汇报。沈世昌的眉头锁得更深了,听着少女与母亲一路跋涉至此,竟在城门咫尺之地含恨而终的惨况。
车内沉默了片刻。帘子再次掀开,沈世昌亲自走了出来。他没有去看那些因见到体面人物下车而更加汹涌伸过来的枯瘦手臂和无尽哀告,目光直直地穿过纷扰的灰尘,落在苏晚身上。
他一步步走近。步伐沉稳,不疾不徐,皂色的布鞋踏在冰冷肮脏的青石板上,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他身上淡淡的檀香气息与皂角清气,在这片污浊窒息的空间里,如同一缕微弱却极其醒目的清风。
苏晚沉浸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巨大的悲恸和虚脱撕扯着她的意识。
直到一道沉沉的影子笼罩下来,隔绝了原本落在她脊背上那片惨淡的晨光。
一股陌生的、干净的气息倏然钻进鼻腔——那是一种从未闻过的、混合着阳光晒过上好棉布的干燥味道,以及一种极淡的、类似寺庙木质雕刻般的沉厚气息。这气息与她世界里充斥的尸臭、汗酸和湿土味如此格格不入,带着一种突兀的、安宁的力量,如同冰水骤然浇上滚烫的额头,激得她猛地一个哆嗦。
苏晚浑身剧震,几乎是出于濒死动物般的防卫本能,惊惶地抬起脸。
视线模糊,脸上糊满的泥汗血渍让视野一片朦胧。她只看到一个逆光的高大身影,穿着整洁得刺眼的深色衣袍,模糊的面容上看不清神情,只有一种沉静安稳的气场隔绝了四周的混乱。这突如其来的、干净的压迫感令她极度惊恐,本就耗尽的心力骤然绷紧到极限!她下意识地、无比迅速地挪动身体,不是后退,而是更加疯狂地朝前扑去,用自己单薄瘦小的身体死死压在母亲冰冷的尸身之上!那姿态全然是护住死去亲人不容侵犯的幼兽,喉咙里发出濒死般恐惧的呜咽:“别碰我娘!……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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