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声单调地碾磨着苏晚的魂魄,也碾磨着漫长的、无休止的夜。车上的苇席硬冷,覆盖着比她背负的车辙更沉重的东西。母亲,不再有咳喘,不再有痛苦的挣扎,只有一种永冻般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车轮每一次转动,每一次碾过坑洼,苇席下那身躯便随着颠簸轻轻晃动,苏晚的肩头便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一下。麻木感已从四肢百骸渗透入骨髓,却又被每一次颠簸重新撕裂、翻搅。
那细弱如游丝又固执如鬼魅的婴儿啼哭声渐渐远了、散了,被身后深不见底的黑暗彻底吞没。再无踪影。
只有前方,那片悬浮在昏沉夜色与灰黄烟尘交织之处的一点微弱光亮,是她视线中唯一锚定之物。州府。像传说中渺茫的海市蜃楼,诱惑着所有在死亡泥沼中挣扎的蝼蚁。苏晚的脚底早已被磨烂,每向前拖动一步,便如同在炭火上烙刻,但她感觉不到疼痛。肩上的绳索深深嵌入皮肉,勒痕泛着黑紫,血早已干涸凝在绳子上,与尘土板结在一起。她不记得走了多久,从母亲阖眼到此刻。仿佛只过了一瞬,又像是走完了整整一生。
夜色渐渐褪去深沉,天空泛起一种脏兮兮的鱼肚白。并非曙光带来的慰藉,而是浑浊尘埃被天光映照出的绝望底色。地平线处那点微弱的光芒变得清晰了一些,渐渐勾勒出庞然的轮廓——高耸的城墙蜿蜒如一条僵卧的黑色巨蟒,压在大地疮痍的边缘。青灰色的巨大条石垒叠起数十丈高的屏障,冰冷坚硬,隔绝着两个世界。城墙上模糊可见移动的、甲胄反光的微小斑点,如同巨蟒鳞片上的寒星。
近了。模糊的城楼轮廓在天光下显露獠牙般的雉堞。城门外早已聚集起一片蠕动的黑压压人潮,如同**沼泽边缘层层叠叠的烂泥,散发着绝望与饥饿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着难以形容的腐臭和污秽人烟的气味,混杂着尘土、汗臭和濒死的喘息,凝结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盘踞在城门口外的流民群比苏晚想象中庞大得多,无边无际,如同一个巨大的死亡漩涡,缓慢而绝望地旋转着。苏晚拖着独轮车,每一步都更加艰难,像拖着千斤磨盘,几乎是挤、挪、被裹挟着往前蠕动。一张张灰败麻木的脸从她身边擦过,空洞眼神彼此交汇又快速移开,只留下一片死寂的底色。
更近了。沉重的城门洞开一道仅容数人并行的缝隙,门外黑压压如蚁群,门内则被数十名铁甲卫兵牢牢守住,甲胄的寒光在熹微晨光中格外刺眼。他们手持长枪或腰挎佩刀,面色如同身后的城砖一样冰冷生硬,眼神警惕而漠然地扫视着脚下蝼蚁般涌动的人头。
“州府重地!流民止步!擅闯者死!”声嘶力竭的吼声从一个什长模样的军官口中反复炸响,金属摩擦般刮过耳膜,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城门狭窄的缝隙前,卫兵用枪杆组成一道生硬的屏障,将汹涌的绝望死死堵在门外。
无数只手带着最后的卑微与疯狂,拼命伸向前方那唯一的缝隙:“放我们进去!救救命啊!官爷开恩!”
“孩子快死了!给口吃的……”
“让我们进去!城里的大老爷们不能见死不救啊!”
哀求声、哭嚎声、嘶哑的呐喊声混杂成一片绝望的声浪,撞在冰冷的铁甲和城门上,撞得粉碎。然而,回应它们的只有更加凶狠的推搡和毫不留情的枪杆抽打。哀嚎声中夹杂着沉闷的**重重倒地的声音和骨头折断的脆响,随即被更多无意义的呐喊淹没。
混乱如同沸腾的泥沼。苏晚的独轮车被裹挟着撞上另一个同样骨瘦如柴的男人。那人一个趔趄,枯瘦的身体如同一把散架的柴禾,无声无息地栽倒下去,瞬间被无数只脚践踏、湮没,连一声哀鸣都没能发出。这一幕撞入苏晚麻木的眼底,却未激起半分涟漪。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面前那道狭窄的、似乎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城门缝隙。
拼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苏晚死死护住车辕,终于冲破最前面混乱的漩涡,挤到了离枪尖屏障仅几步之遥的地方。一个士兵的铁枪柄随着驱赶的动作猛地扫过来,堪堪擦过她的额角,火辣辣的痛感传来,有温热的液体滑下脸颊。
她没有退缩,甚至没有抬手去抹。巨大的哀恸和一路积蓄的恐惧、愤怒在此刻凝结成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青石地上,膝盖撞击发出沉闷声响。双手死死扒住满是尘土和秽物的石板地缝,将整个身体匍匐下去,额头重重砸在滚烫的地面上!
“军爷!开开恩!放我进去!求求你们了!”
她的声音破开一切喧嚣,撕裂了喉咙,带着血的咸腥喷涌而出,凄厉异常。
“我娘……我娘她病了……她快不行了!城里才有大夫!才有药啊!”
她猛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泪水和尘土糊成一团,额角那道被擦破的血痕分外刺眼。眼睛里再也看不见一丝少女的神采,只剩下动物濒死般的哀求和疯狂:“她就在车里!就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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