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初歇,穹顶灰白得像蒙着尸布的鼓面。刑部正堂的九级青石高阶覆着层薄霜,映出府衙兽檐獬豸角刺破天幕的暗影。两列东厂番子按着乌沉雁翎刀,石像般列侍阶下,青底银线盘螭蟒纹斗篷在湿风中纹丝不动。空气绷紧如拉满的弓弦,每一丝缝隙都淬着无声的铡刀寒气。
孙秉正一身五品赤罗盘螭补服立于堂下,师爷李墨轩垂首捧匣紧随其后。匣盖微开,露出那柄拼合如旧、刻着“万历廿玖年造”的青白玉断簪幽光。角落里那只靛蓝巨猴被项上沉重的铁链锁在鎏金承柱上,琥珀竖瞳里跳着两点凝如实质的寒焰。它爪痕未消的紫檀太师椅被府衙库丁严密看守,置于堂左,椅背那“九狮抱莲捧珠”的禁制纹路在晨光稀薄里吞吐着冷芒。椅座下深刻木髓的“万历廿玖年卢”刻字被桐油新涂,黑红刺目如裂开的血痂。
蹄声碎冰!数骑踏破霜阶疾驰而至。为首一骑通体乌骊,鞍鞯饰金,马颈鬃毛烈烈如火。马上之人约莫五旬,面白无须,脸似银盆却无半分圆融,只余刀削斧劈般的刚硬,眉骨高耸压着一对深陷鹰目,眸光流转间锐利得能刮下人一层皮。身裹藏青云缎金蟒补服,肩头织金海涛暗涌,腰束玄色犀带,悬一枚鎏金珐琅牙牌,上书血红的“钦提督东缉事厂务”。足蹬小牛皮抓地虎快靴,云缎帮口,针脚密得无一丝尘垢。马至阶前骤停!此人飞身而下,蟒袍卷起一道玄色旋风,身后一胖一瘦两名太监亦步亦趋,面如泥塑。
东厂提督马骢。权倾朝野,手眼通天!
“参见督公!”阶下所有番子、库丁、值守兵卒齐刷刷躬身唱喏,甲片摩擦声刺耳。刑部值堂官吏疾步趋迎,腰弯得像被狂风摧折的草。
马骢袍角带风,一步跨过高峻槛石。眸光如淬了寒冰的两把刮刀,先扫过堂下恭立的刑部侍郎,掠过孙秉正和他手中捧匣的李墨轩,最后在那张九狮攒珠的紫檀椅与拴着的靛蓝巨猴身上顿了一息,鹰隼般的眼神里无半分惊澜,只有渊深如墨的审视与掌控一切的权柄沉压。他径直行至公案后正椅坐定,身形挺括如铸剑的铁砧。胖瘦二太监肃立椅后,如两尊青面獠牙的佛护法。
“孙府尹,”马骢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同冰珠砸在冻石上,砸出回音的空洞,压得整个堂内气息一窒,“此案涉宫掖秘闻,流布甚广,已惊扰圣躬。今特降口谕,着东厂一体接管讯理。尔府衙一干人证物证,即刻点验交割。” 那口谕二字,如同悬在众人头上的敕命斩刀,不容置喙。
孙秉正心中暗凛,面上却沉静如水,躬身行礼:“督公奉谕亲临,卑职自当遵行。此案干系甚重,诸多关窍尚……”他话音未落,却被马骢摆手打断。
“此非府衙大堂,无谓繁文缛节。”马骢抬手,云缎袖口滑下一线冷白蟒纹边饰,他指尖随意地隔空点了点李墨轩手中的木匣、角落的紫檀椅与猴,“人犯卢怀安既已押诏狱,证物在此点齐便是。本督尚有要务,无暇细究旧档。”口气轻描淡写,如同处理一箩筐过时的烂账。
孙秉正眼瞳深处骤然凝缩!
如此急迫?如此定性?分明是要釜底抽薪,抹平所有暗流!
就在此刻!
“铛啷…啷啷……”
一声清脆到突兀的铃响,刺破了死寂!
那根缚着靛蓝巨猴颈项、混杂着泥沙血垢早已锈迹斑斑的铁链,竟被它猛力挣扎绷直!脖颈上那枚自正阳门拦轿起便未曾取下的老旧银铃,在剧烈震荡中发出了最清越、也最诡异的脆鸣!银铃摇荡,光线恰巧穿过狭窄的缝隙,照在铃身阴刻的铭文上——
“万历三十年造”!
万历三十年!
孙秉正的目光如同捕捉到流星的轨迹,瞬间锁死那铃声源头,看清了铃身上深深刻下的那五个清晰小字!心底那根蛰伏已久的毒刺,骤然破土而出!
他猛地踏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沉浑的语调炸开堂上凝滞的空气:
“且慢!督公容禀!” 他戟指那仍在发出余颤的银铃,“此猴颈悬之物,疑点昭彰!凡教坊司在册乐户,所佩银铃皆需按制岁岁更替!今岁方是万历三十年,新铃颁换之期当在岁尾冬至祭天大典之后!此刻,那教坊司库房新造三十年份银铃,尚封于锡匣朱漆之内,连内廷印绶都未曾钤盖!”
他踏前一步,目光锐利如鹰隼剖开迷雾,钉向堂椅上面无表情的马骢:
“敢问督公!这刻着‘万历三十年造’字样的银铃,缘何此时此刻,却早早悬于此猴项上?竟似提前一年降世?此铃早铸,抑或……”孙秉正一字一顿,话锋陡然如出鞘之刀,“乃伪制?!”
“放肆!”马骢身后那面容瘦削、眼神阴鸷的太监陡然尖声厉喝!声音像生锈的锯子刮过铁板!枯槁的手指戟指孙秉正,眼中射出毒蛇般的厉芒,“孙大人!此乃先帝御用獒犬项上所遗圣物!督公心念此案,故特请恩许,暂赐此猴佩戴以助祥瑞!尔竟敢污蔑御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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