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西北角,西苑深处,冷月如钩。风在枯槁的梅枝间穿梭,呜咽如鬼泣。凝香阁沉寂在厚重的雪霭与松柏暗影里,琉璃瓦浮着一层惨淡的青霜。炭盆已灭,寒气侵骨入髓,殿内浓得化不开的沉香也掩盖不住一股阴鸷的、名为绝望的苦味。
薛贵妃,曾经的卢家女儿卢玉娘,枯坐在冰冷的凤鸾铜镜前。镜面模糊,映出一张苍白如同褪色牡丹的脸,眼窝深陷,眼底沉淀着洗刷不尽的铅灰与死寂。昔日流转的眼波碎成了井底的冰渣。八年的幽禁,像八只冰冷的手,早已拧干了她骨血里最后一丝鲜活水汽。
一纸摊于妆台的雪浪笺上,字迹枯瘦抖索,晕着几点深褐干涸——是以折断的金簪尖蘸着腕间热血写就:
妾身似柳絮,君恩如北风。
断簪藏旧誓,荒冢埋孤衷。
血洗朱砂册,魂归照殿红。
莫怜卢家女,早是未亡人。
诗行如刀,字字啼血。
冰冷金簪“当啷”坠于金砖地。一道细长血口在雪白腕间缓缓洇开,如同大地撕裂的红莲。她望着菱花镜中残影,忽地哑然惨笑,枯手痉挛般抓起案头一只双耳牡丹粉彩盖罐,狠狠掼向镜面!
“哗啦——!!!”
脆响刺破死寂!镜子应声炸裂!无数碎片冰雹般迸溅!薛贵妃摇摇欲坠的身体被飞溅的瓷片划过脸颊,血痕如泪。在侍婢的尖叫惊呼中,她倒向冰冷刺骨的青砖地,最后一丝神念是破庙寒风中王四残躯紧握她绣帕的手……那点微温,是地狱里唯一的光。
铜盆打翻的冰水泼上裙裾,侍婢惶恐的哭嚎与奔踏声瞬间充斥了凝香阁内外。无人察觉,窗外梅枝梢头,一点靛蓝残影闪过,琥珀色的眼瞳最后映下殿内那场碎裂的消亡与鲜红的簪痕。
顺天府衙后堂,银杏凋尽,残枝如枯骨戟指铅灰苍穹。孙秉正立于轩窗下,凝望庭中凋敝。师爷李墨轩疾步入内,脚步沉重得像拖着铅块,脸色灰败得如同丧帖:
“大人……宫里刚递出的消息……薜贵妃娘娘……薨了。突发心疾,太医束手。”
孙秉正身躯几不可察地一震,闭目良久,窗棂透入的冷光切割着他瘦削的侧脸,紧抿的唇线如刀刻斧凿。再睁眼时,眸中凝定如千年寒潭:
“马骢呢?”
李墨轩喉结艰难滚动,声音嘶哑:“诏狱酷刑之下,都招了。卑职按大人所嘱,专问卢玉娘入宫之后、王四得簪之前一两年旧事……”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薄纸递上,纸背透着暗红点痕,像是风干的血渍。
“果然!那卢玉娘初入宫时,并未得宠,只在掖庭尚药局为三等宫女,名唤‘薛如兰’。万历二十七年冬月廿三夜里——”
“……乾清宫守夜当值的小内监王有福,当夜服侍了陛下汤药后……便无声无息‘急症暴毙’!死时口唇绀紫,全身痉挛抽搐!而当日御药房负责煎药、递送的执事宫女……”
李墨轩一字一顿,吐出的名字重如千钧:
“正是薛、如、兰!”
孙秉正眼中最后一点摇曳的火苗瞬间凝固成冰!心疾?好一个心疾!这血淋淋的丝线,终于缠绕上那至高无上的御座!
李墨轩压低的声音几乎破碎:“马骢招认……他当时……只是掖庭净身房派去尚药局临时帮佣的下等火者……因缘际会,窥见有人在那日煎药的罐旁洒落些草木灰样的东西……隔日便出了命案!他趁乱溜走,才保住一命……”
“那夜之后不久,‘薛如兰’便被尚药局除名!又隔数月,此人便如同水滴蒸发般……改头换面成了新晋采女‘薜氏玉’!被安置于西苑冷宫之侧的翠薇阁!此间巨细,马骢皆因偶然窥破前事而心知肚明,然为活命,甘为爪牙!王四手中那份《乐户密档》残页所载‘遇薜妃’——那个‘薜’字实为仓惶写就的‘薛’字替代!因真名‘薛如兰’早已被司礼监从档案中抹去!他以纹身为价,以血腥为阶,爬上东厂高位,专行那些不能见光的事!凡知晓‘薜妃’入宫秘密的旧人……”
“……全部,由他亲手屠灭!那十二幅《点卯图》上的女子,皆是当年宫中与掖庭尚有牵连,知晓薛玉娘旧事或曾见过她容貌的教坊乐户!拔其齿,毁其图,令其无声无息消失于市井烟火!他腕上所刺‘忠’字,与王四胸口那字同出一人手笔——并非忠于王四所忠,而是向那个赐予他‘新生’并掌握他生死的隐匿之手效忠的投名状!”
“……破庙那两只点翠鸽血红宝,亦是他从尸骸身上取下丢弃,再嫁祸于王四,诱使卢怀安除之后快!他项上金铃乃仿造禁物,欲借猴遮掩……”
李墨轩的声音颤抖得如同风中枯叶:“卢玉娘……薛如兰……她用弑杀天子身边人的血,换取了一张通向地狱的假面……而马骢,便是那位‘主人’选中的清道夫!王四……不过是被滔天旋涡碾碎的蝼蚁尘埃……”
孙秉正的手指无意识地碾过窗棂上积落的一层薄尘,似要掐断所有无形之线。他转身,几步踏至早已备下翰墨的公案前,不再有半分犹疑,提笔饱蘸浓墨,狼毫笔锋沉凝千钧,在宣德雪浪笺上挥就弹劾奏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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