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敲檐。十二幅《点卯图》上凝固的猩红朱砂,如同十二双泣血盲眼,沉沉压在孙秉正心头。昏灯下,《乐户密档》记载着八年前梅林月影下的玉簪相赠,那字迹的颤抖与墨点的泪痕如烙铁般印入脑海。薛贵妃、河间府、卢怀安——权贵、商贾、深宫——以乐户尸骸为食的妖氛已然成形。天光未明,顺天府衙前厚重的堂鼓已被擂响三通,鼓声沉郁如滚雷,惊飞檐角灰脊兽口中几缕积年的蛛网尘丝。
公堂肃穆。深冷的青砖泛着幽光,上方三块“光明正大”、“清如水镜”、“肃静”的金漆牌匾如利剑悬顶。两列皂衣衙役按着黑红水火棍,雁翅排开,木着脸孔如同泥塑判官。公案之后,孙秉正端坐于那张历代府尹相传的紫檀太师椅上,脊背挺直如松。他身着五品文官秋香色绣盘螭獬豸补子常服,眉宇间沉淀着一夜未眠的凝重。师爷李墨轩怀抱厚重的卷牍文书侍立案左,面色苍白如纸,眼底却燃烧着洞察幽微的锐光。那只靛蓝巨猴被衙役安排在公堂角落一根红漆承柱之后,用粗绳象征性地系着脖颈,蹲伏在地,琥珀色的眼瞳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如磷火,焦灼地、一瞬不瞬地盯着公案之后。
“带河间府民人卢怀安!”孙秉正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堂上的静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沛然威严,清晰地回荡在每一块青砖之上。
“带——河间府民人卢怀安——!”两侧衙役引颈高呼,长声叠加,如冰湖裂岸,惊心动魄。水火棍“咚”地一声顿地,声波在肃杀的空气中鼓荡。
侧门洞开。两个身材健硕、面无表情的衙役一左一右,夹着一个身着光鲜绸缎常服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此人年约五旬,身材微胖,保养得宜的面皮白净,带着商人特有的圆润富态。眉眼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朗轮廓,只是眼袋浮肿松弛,深陷的纹路里藏着常年算计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一身崭新的靛蓝福字暗纹团花缎面袍,外罩玄色锦缎马褂,腰间玉带上挂着镶金嵌翠的荷包与玉佩,行走间步履沉稳,倒也显出几分富甲一方、见过世面的气度。
正是河间府首富,卢怀安。
他踏上冰冷坚硬的青砖地面,目光迅速地、看似谦逊实则是习惯性评估地扫过整个公堂格局与高高在上的孙秉正。眼神里,恭敬之下,是商人面对官家时固有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游离与应对之心。他走到公案前丈许站定,拱手躬身,姿态拿捏得恰到好处,声音洪亮却不失分寸:“草民卢怀安,叩见府尹大人。不知大人传唤小民,有何见教?”语调四平八稳,透着一股经过风浪的沉稳。
孙秉正的目光如同两把精确的尺子,一寸寸刮过卢怀安那张貌似恭顺的面皮。他并未立刻发问,公堂陷入一种压迫性的静默,只有烛火燃烧发出的轻微哔剥声。
“卢怀安。”孙秉正终于开口,声音沉静如深潭,“本府传你到堂,只为查证一事。”
卢怀安腰弯得更低一些,做洗耳恭听状:“大人请明示。”
“永定河畔荒庙之内,日前发现一具无名男尸。死者身份已明,乃是你河间府下乐籍贱户——”孙秉正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那个名字,“王四!”
当“王四”二字如同两颗冰弹撞入卢怀安耳中时,他低垂的眼皮似乎难以自抑地痉挛了一下!那看似圆润白净的面皮,在那一瞬间掠过一抹极其细微的僵硬!虽然旋即被他用更深的躬身掩饰过去,如同风吹过水面荡开的一圈涟漪,瞬间平复,但那刹那的僵硬,与微微攥紧又迅速松开的手,却清晰无误地落入了孙秉正和角落里那双琥珀色的兽瞳之中!
“王四?”卢怀安抬起头,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惊讶、惋惜与一丝茫然不解,“草民……草民确实认得此人!他是我们卢家旗下‘广和班’的琴师!听闻……听闻年前已告假回河间府探亲……怎会……怎会死在京师荒庙?此事当真?唉……苦命人啊!”他摇头叹息,语气真诚得无懈可击,仿佛真是一位体恤下情的善主。
公堂角落的靛蓝巨猴喉头里滚出一声低沉的“呜噜”,如同强压着岩浆的闷吼,身体微微前倾,绑在脖颈上的绳索崩得笔直。琥珀色的眼瞳里,那团压抑的火焰几乎要喷薄而出!它在焦躁,它无法忍受这虚伪的表演!
孙秉正面无表情,目光并未因卢怀安的“惋惜”而有丝毫松动。他的视线掠过卢怀安那张油光水滑的脸,最终落在了自己身下那张厚重的、紫光幽沉的紫檀太师椅上。这张椅子,承载过多少顺天府尹的决断?它似乎只是堂皇公具的一隅。
“卢怀安,”孙秉正的声音如同冰面上刮过的寒风,“你身为一介商贾,身家豪富,可知罪?”
卢怀安猛地抬头,脸上适才的惋惜顿时被难以置信的惶恐取代,连声音都拔高了一个调子,急促中带着一丝被污蔑的激愤:“大人!草民冤枉!草民经营布庄米行,向来奉公守法,恪守本分,赈济乡里,何来知罪一说?若说王四那乐户之事……”他语速飞快,急于辩解撇清,“……草民家中蓄养乐班,不过是逢年过节、款待宾朋、应景取乐之用,向来厚待,从不曾苛责啊大人!王四之事,草民实在毫不知情!望大人明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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