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后衙书房内,烛火通明。残存的半枚青玉簪、两枚点翠鸽血红宝、沾血的“卢”字锦帕残片,还有那个沉甸甸刻着“河间府乐户王四”字样的腰牌,如同滴着血的问号,散列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干涸血腥气、冰冷玉石气和纸张的霉味,混杂成令人窒息的不祥。
窗外冷雨淅沥,敲打着檐瓦,滴答声在沉寂的室内被无限放大。孙秉正枯坐案后,绯色官袍已脱下挂在衣架,身上只穿着素青色夹棉常服,灯影在他沉郁的面容上跳跃。李墨轩垂手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那只从正阳门拦轿起始便紧随左右的靛蓝巨猴,此刻也安静得诡异。它蜷在书房角落里一个厚厚的蒲团上——那是孙秉正特意令人为它铺设的,身上粗硬的靛蓝毛发半干,沾了些草屑。琥珀色的眼瞳失神地望着案上那些冰冷的证物,没有了白日的焦躁与悲愤,只剩下一种被巨大哀痛掏空后的死寂。偶尔,它的喉头会不自觉地滚动一下,发出低沉的、类似呜咽的声响。
孙秉正的目光在腰牌和红宝之间来回逡巡,最终落在那半枚染血的断簪上。指腹划过那冰凉的玉质断口,停留在簪尾阴刻的“万历年廿玖年造”字迹上。每个字都清晰、深刻,带着宫廷造办特有的谨严与规整。这种落款,绝非寻常富贵人家所能僭越!
一个身份卑贱如尘的乐户王四,身死破庙,口中含半枚八年前内廷御制的断簪,身边隐现属于权势滔天的“卢”家印记,还有这两颗足以招致杀身之祸的御用点翠红宝……
“王四……卢……红宝……簪子……”孙秉正低声念着这些散碎的线索,眉头紧锁,如同在浓雾中艰难穿行,只能偶尔触及冰冷的碎片,却拼凑不出完整的脉络。深宫大内与一个外埠乐户之间,隔着天堑。唯一的桥梁,似乎只有那腰牌标注的出处——河间府。
“大人,”李墨轩终于打破沉默,声音谨慎细微,“那腰牌和猴子项上银铃,都指向河间府乐户。王四生前……必是河间府乐籍。此地离京师不过两日路程,乐户常往来京师应差。那黛香坊……卑职略知,便是河间府乐户在京聚居之地,鱼龙混杂,但也……最为知情。”
“黛香坊……”孙秉正沉吟片刻,手指敲了敲案几上的腰牌,“即刻,打探这王四在黛香坊的底细。切记,不可惊动。”他抬眼,目光锐利如刀,“明日,我亲自去一趟。你随行,布衣。”
李墨轩心头一凛,躬身应道:“卑职明白。”
“它,”孙秉正的目光转向角落里死寂的靛蓝身影,“也带着。”那猴子仿佛听懂了他的话,黯淡的琥珀色眼珠缓缓转动,望了过来,里面似乎有微弱的光芒重新凝聚。
——
京师的初冬来得突然,霜降的寒冽尚未散尽,冻雨就缠上了这座城池。灰蒙蒙的天幕低垂,雨水冰冷地砸在黛香坊湿滑的青石板路上,将街道两侧暗红色的屋檐、灰败的木门、还有被岁月和污迹浸染得失去了本色的招幌,统统染上一层油腻腻的深色。
黛香坊依傍着一段废弃的旧漕渠而建。昔日繁华的河漕早已淤塞大半,只留下一条散发着淤泥和垃圾腐臭味的水沟。低矮的房屋如同杂乱堆积的积木,门对着门,窗挨着窗,屋檐下的水滴连成冰冷的线,将本就狭窄、歪扭的小巷分割得更加破碎、潮湿。空气里,廉价脂粉的甜腻、劣质酒的刺鼻、湿柴燃烧的烟火气、以及某种隐秘而廉价的**交易散发出的不洁气息,被雨水搅拌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粘稠腥甜。
穿着粗布短打的脚夫、缩着脖子的行脚商贩、打着油纸伞摇摇晃晃的醉汉、还有倚在门框后头,面孔白得发青,眼神空洞或带着**裸审视的各色男女……这便是黛香坊的底色。孙秉正一身半旧的靛蓝棉布直裰,头戴方巾,与同样作寻常儒生打扮的李墨轩并肩走在湿漉漉的巷道里。两人均未撑伞,雨水顺着他们的帽檐、肩头缓缓流下。那只靛蓝巨猴被李墨轩用一条宽大的粗布褡裢巧妙遮住大半个身躯,只露出一个蒙着薄布的头,如同背着一件奇特的货物,倒也不甚惹眼,只引来几个倚门懒妇无聊的瞥视。
他们在一处拐角略显宽敞的地方停下脚步。前方不远,一间稍阔气些的二层茶棚临着臭水沟支开,几面褪色的酒旗被雨水打得紧贴在杆子上,墨色的“秦记”二字晕染开一些。棚子里人声略杂,几桌客人缩在里头,嗑着瓜子,喝着浑浊的茶水打发湿冷时光。一个身段丰腴、穿着暗紫缎面袄子、脸上抹着厚重白粉、却难掩眼角皱纹与枯槁的中年妇人,正倚着柜台,用一块还算干净的细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套颇为精美的鎏金錾花茶具。
这便是秦寡妇。她那双手的动作带着一种熟稔匠人的稳定,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而疲惫地扫视着棚内棚外,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身影——包括这两个面生的“穷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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