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自永定河西岸灌过来,带着河底淤泥陈腐的腥气与水藻败叶的湿腻,刮得人脸颊生疼。落日熔金,却沉不到铅灰色的沉重云层之下,只能将稀薄惨淡的光无力地泼洒在广袤的苇荡上。无边无际的芦苇,早已褪尽青葱,只余枯槁的焦黄与深褐,顶着灰白的穗子,在呼啸的寒风中如浪起伏,发出连绵不绝、令人心悸的簌簌哀鸣。
前路愈发荒僻泥泞。靛蓝巨猴的身影在起伏的枯黄苇浪中时隐时现,如同跳动的蓝色鬼火。它四肢着地,奔行速度极快,但又时不时停驻回头,琥珀色的眼瞳焦灼地扫过在泥浆小径中艰难跋涉的众人。那眼神催促里,压抑着一种深沉的悲怆与痛楚。
护卫张千和另一名护卫一左一右护持着孙秉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潭里挪动。张千的刀早已归鞘,但手仍死死按在刀柄上,鹰隼般的眼睛警惕地环顾四周。这片野渡荒郊,乱坟冈子隐现,废弃的砖窑残骸犹如狰狞的巨口,绝非善地。师爷李墨轩跟在孙秉正身后半步,面色凝重,气息微喘,青色棉布直裰的下摆早已被泥浆染成深褐色。
“大人,这畜生究竟要把我们引向何处?”张千压低声音,粗硬的眉毛拧成一个疙瘩,“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芦苇荡里杀机暗伏,万一……”
孙秉正没有立刻回答。绯色官袍的下摆已被他撩起掖在腰间的玉带上,露出里面素色的中衣裤,即便如此,下摆边缘也沾满了黄黑的淤泥。他目光紧紧追随着前方那道靛蓝色的身影,步履沉稳,每一步落下都在泥泞中留下一个深深的水印。官服下摆那个污泥勾画的歪斜人形,早已在风中干涸,如同一个沉痛的烙印,提醒着他此行的使命。
“张千,”孙秉正的声音在风声中异常清晰冷静,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定力,“兽类异动,或为报恩,或为复仇。它爪有奇印,项悬乐铃,引我至此,绝非得闲戏耍。耐心些,它眼中之苦痛,做不得伪。”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浩渺苍凉的苇荡尽头,那座在暮霭中越发显得黝黑、低矮的轮廓:“破庙……已不远了。”
那确实是一座庙。孤零零地矗立在芦苇荡深处一片稍高的土丘上,像是被无边无际的黄潮遗忘、抛弃在这里的一块朽木。庙墙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暗沉腐朽,大片的泥坯剥落,露出里面断裂的竹筋和灰黄的碎草。残缺的门楼勉强维持着门的形状,几扇早不知去向的木门板,黑洞洞的门洞犹如怪物失神的眼眶,对着阴沉的天空和无垠的芦海。庙顶瓦垄稀稀落落,几株瘦弱的蒿草在寒风中摇曳着枯瘦的身影,发出呜咽般的细响。
一股浓重的尘埃混合着木头朽坏特有的霉烂气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令人隐隐不安的腥甜铁锈味,从黑洞洞的门洞里隐隐约约地渗出来。
孙秉正停下脚步,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一蹙。
那靛蓝巨猴停在庙门前那块塌了半截的残碑旁,不再前进。它背对着众人,佝偻着身子,双肩轻微而急促地耸动着。那琥珀色的眼睛里,方才的焦灼和悲怆在夕阳最后的余烬里,仿佛被点燃成了火焰,却又被一种深重的恐惧死死压住。它低低地、压抑地呜咽着,喉音短促而破碎,如同哽咽。两只前爪无意识地刨抓着冰冷坚硬的泥地,竟将那带着薄霜的地面抓出一道道浅白的深痕。
它在害怕。或者说,它在抗拒即将面对的某种景象。
孙秉正挥了挥手,示意张千等人噤声,然后独自一人,缓缓迈过那道低矮、塌陷的门槛。
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霉味、尘味、木头腐朽的酸败味……以及那股甜腥的铁锈气味陡然清晰,变得粘稠、逼人!那是血……干涸了数日,却仍未彻底散去其本质的味道!
庙内光线比外面更加晦暗不明,只有几缕微弱惨淡的天光,从未被瓦砾完全覆盖的破洞中挣扎着射入,在浮动的尘埃光束里勉强勾勒出断壁残垣狰狞的剪影。风在坍塌的椽梁间穿梭,发出幽怨如泣的哨音。地上厚厚的积尘覆盖着碎瓦、土块、断裂的木棍和不知名的污迹。
正对着庙门,是一尊残破得不成样子的泥塑神像。彩漆早已剥落殆尽,露出灰败粗糙的泥胎。神像面部的泥塑损毁严重,只剩下几块模糊的突起,像是一张被巨力捣烂、只剩下空腔的脸,仅剩下半只被尘埃糊死的泥塑手臂还保持着模糊的指引姿势,直指下方同样残破不堪的供桌。
供桌的桌腿倒是还勉强撑着,桌面却已碎裂塌陷了大半,仅存的断面上爬满了厚厚的蛛网,层层叠叠,如同一片片污浊的灰色棉絮。
就在那布满蛛网、仅存的供桌一角之下……
一“物”,蜷缩在更加深沉的阴影里。
孙秉正的脚步顿住,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
那是一个人。
或者说,曾是一个人。
那人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态蜷缩在桌下角落,背靠着一根腐朽的桌腿,头颅低垂,下巴几乎抵在胸口。衣衫褴褛,看不出本色的布料被划破多处,露出下面紫黑色的干涸血渍和青紫色的皮肤。双手交叠着压在腹部,似乎临死前曾紧紧捂住某个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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