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内的日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快了齿轮。寒暑交替,花开花落,转眼便是三年光阴流水般逝去。
这三年,紫禁城的权力棋盘上,风云变幻,暗流涌动。沈玠藉由扳倒王振在东厂势力的余威,不断巩固着司礼监掌印的权柄,日益成为内廷真正说一不二的人物。而他也作为徐世杰手中最锋利、也最得用的一把刀,亦在这波澜诡谲的三年里,以惊人的速度蜕变、成长。
他已不再是那个仅能伏案处理文书、提供思路的影子谋士。徐世杰对他的“栽培”是全方位的,亦是冷酷无情的。司礼监值房内,烛火常常亮至深夜。沈玠垂手立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旁,听徐世杰以那种特有的、不疾不徐的腔调,剖析朝局,指点政务。
“……漕运之事,看似粮米疏通,实则是南北官员势力交织、利益输送的命脉。陛下欲整顿,却投鼠忌器。这份奏疏,言及漕兵疲敝,请求增饷,看似为民请命,实则背后是漕运总督想借机扩充实力,其心可诛。驳回去,用‘国库空虚,当以整饬吏治、削减冗费为先’的理由,点一点他去年修缮官署超支的款项即可。”
“边关大将请功的名单,仔细核查。与兵部王尚书过往甚密者,压一压;与内阁次辅有姻亲者,提一提。陛下乐见其等互相牵制,吾等便需让这碗水,看似端平,实则依着陛下的心思,微微倾斜。”
“这批候补官员的缺份分配……哼,哪个身后没人打招呼?不必全然拒绝,也不必全然满足。择其紧要之位,安插咱们的人;次一等的,不妨做个顺水人情,但也需让对方知晓,这人情,是咱家给的。”
徐世杰的话语,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剥去国家大事冠冕堂皇的外衣,露出内里**裸的权力算计和利益交换。沈玠屏息静听,将这些冰冷的权术之道一点点刻入骨髓。他从最初的震撼、不适,到逐渐麻木,再到后来的心领神会,甚至能举一反三。
他开始独立处理越来越多的奏章题本,拟写批红建议。他的笔触从一开始的小心翼翼,变得逐渐沉稳老辣。他学会了如何用最冠冕堂皇的官话,包裹最犀利的攻讦或最隐晦的交易;学会了如何从字里行间捕捉官员的立场、意图和弱点;学会了如何平衡各方势力,如何借力打力,如何将徐世杰的意志不露痕迹地贯彻下去。
他的手段愈发圆融,也愈发……不择手段。东厂的那套行事法则,逐渐渗透到他处理政务的风格之中。必要时,构陷、监视、威胁,他运用得愈发纯熟。他知道哪些官员惧内,哪些贪财,哪些有龙阳之好,哪些曾酒后失言。这些阴私,都成了他笔下无形却致命的砝码。
徐世杰冷眼旁观,对此甚为满意。他要的就是这样一把刀,聪明、锋利、知进退,更重要的是,足够冷酷。沈玠的成长速度,甚至超出了他的预期。这个年轻人身上那种日益浓郁的沉静冷酷气质,以及处理棘手事务时那种近乎残忍的效率,都让徐世杰觉得,这笔投资,物超所值,自己后继有人。
然而,与在司礼监和东厂日益增长的冷硬权威截然相反,每个固定的旬日午后,当沈玠踏入永宁宫偏殿那间弥漫着淡淡书墨香和女儿家馨香的书房时,他身上所有的凌厉与锋芒便会瞬间收敛殆尽,重新变回那个恭敬、沉默、甚至带着几分笨拙和卑微的学徒。
时光同样未曾在这方静谧的天地里留下深刻的沟壑,只是以一种更温柔的方式,悄然改变着一切。
宜阳公主褪去了及笄礼时的稚气,身量渐长,如同初夏初绽的芙蕖,日益显露出清丽明媚的风姿。她的眉眼长开了些,依旧清澈明亮,但顾盼之间,已隐隐有了少女的娇媚与皇家公主的端庄气度。只是那份待人的温和与耐心未曾改变,尤其在面对沈玠时。
而沈玠,从二十一岁到二十四岁,面容的线条愈发清晰冷峻,常年蹙起的眉心有了浅浅的刻痕,眼神大多时候是深不见底的沉静,唯有在踏入书房,目光触及那道倩影时,才会泛起剧烈的波澜,又被他强行压下,只剩下近乎僵硬的恭顺。
书案上,宣纸铺陈,墨香袅袅。
最初的两年,习字于沈玠而言,不啻于一场甜蜜又痛苦的酷刑。甜蜜在于,这是他唯一能正大光明、定期接近她的理由;痛苦在于,每一次接近,都在反复提醒他云泥之别,都在灼烧他深藏心底、不敢见光的妄念。
他的字,进步缓慢。即便他私下里耗尽了无数纸张笔墨,苦苦练习,将公文书写得日渐端正规范,甚至带上了几分属于宦官的、特有的圆熟馆阁体气息,可一旦到了宜阳公主面前,提起笔,对着她那双清澈专注的眼眸,他的手腕就会变得僵硬无比。
笔下的字,总是歪歪扭扭,结构局促,笔画时而过于用力,仿佛要将纸张戳破,时而又虚浮犹豫,透着浓浓的不自信。那字里行间,总能透出一股挣扎的、压抑的狠劲与无法舒展的拘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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