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为民 第97章 初入中枢

一九九七年三月的晨风，还带着几分料峭的寒意。李腾提前半小时，走进了红星县人民政府那栋建于八十年代的五层办公楼。楼体是灰扑扑的水刷石墙面，门厅上方悬挂着庄严的国徽，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与肃穆。他站在院中，最后一次整理了一下藏青色中山装的领口，深深吸了一口气——这里，将是他全新的战场，一个与青林镇截然不同的政治中枢。

“李主任，早上好！”一个年纪约莫三十出头、戴着金丝眼镜、显得十分干练的男青年快步从门厅迎了出来，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热情笑容，“我是县政府办公室综合科的科长王磊，奉刘主任指示，特地在这里等您。”

“王科长，辛苦了。”李腾与他用力握了握手，态度平和，“以后就是同事，叫我李腾就好，不必这么客气。”

“规矩不能乱，李主任。”王磊笑着引路，语气恭敬却不容置疑，“机关重程序，也更重称谓。我先带您熟悉一下环境。”

穿过略显昏暗的走廊，两侧墙壁上挂着各种规章制度和岗位职责框表。王磊如数家珍地介绍着各个科室的门牌：“这边是文书科，负责所有文件的收发、传阅、立卷归档；对面是信息科，负责收集编报全县政务信息，那间大办公室是综合科，负责文稿起草、审核和会议组织……”经过综合科门口时，几个正在伏案工作的年轻干部齐刷刷地站起来问好，李腾微笑颔首回应。这种严谨到近乎刻板的秩序感，与青林镇政府大院里那种充满烟火气的随意自在，形成了鲜明对比。

来到三楼东侧，王磊推开一扇深褐色的木门：“李主任，这就是您的办公室。昨天刘主任特意吩咐重新打扫布置过。”

房间大约十五平米，窗明几净。一套半旧的深色办公桌椅，两个铁皮文件柜，一对人造革沙发，陈设简单，但功能齐全。最让李腾满意的是窗外视野极佳，能望见院里那几株高大的玉兰树，粉白的花苞在枝头俏立，为这严肃的环境平添了几分生机与暖意。

“刘主任交代，请您安顿好后，先去他办公室一趟。”王磊将一串钥匙和一份装订好的材料放在办公桌上，“这是办公室全体人员名册和近期重点工作汇编，刘主任让您先熟悉一下情况。”

李腾点头，迅速浏览了一下那本名册。县政府办公室作为全县行政运转的枢纽，下设综合、文书、信息、督查、行政等八个科室，在编人员四十余人。主任刘建业，同时兼任县政府党组成员，是名副其实的“大管家”。

他不敢耽搁，简单归置了一下随身带来的笔记本和几本参考书，便轻轻叩响了斜对面那扇标着“主任”牌子的房门。

“请进。”里面传来一个沉稳的中年男声。

刘建业主任年约五十，鬓角已见霜色，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正伏在宽大的办公桌上批阅文件。见李腾进来，他摘下眼镜，起身绕过办公桌，热情地伸出手：“李腾同志，欢迎你啊！早就听说青林镇出了个能干事的年轻干部，今天总算见到真人了。嗯，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精神！”

“刘主任，您过奖了。我是来学习的，以后工作中有什么不到位的地方，请您多批评指点。”李腾双手握住刘建业的手，姿态放得很低。

“坐，坐下说。”刘建业示意李腾在沙发上坐下，自己则走到茶几旁，拿起暖水瓶给两个白瓷杯泡上茶，“你的任职文件已经正式下发了。根据班子分工，你主要负责协调联系农业农村、扶贫开发和乡镇企业方面的工作，对口服务宋知远副县长。同时，协助我处理办公室的一些日常事务。”

李腾立刻拿出笔记本认真记录。心中迅速盘算：联系农口工作，服务宋知远副县长，这在意料之中，工作衔接顺理成章；但协助主任处理日常事务，这意味着他将更多地参与到全县性工作的协调督办中，接触面会更广，担子也更重。

刘建业继续交代：“目前，咱们办公室连你在内，一共有三位副主任。张建军副主任资历最老，主要负责文秘、机要、会务这一大摊子；赵国庆副主任，和你一样，也是年轻干部，他分管督查、信息和信访工作，主要服务谢再兴副县长。你呢，排在第三，主要精力放在业务协调上。对这个分工，你有什么想法？”

“我完全服从组织安排，没有意见。”李腾立即表态。来之前他已做过功课，张建军是办公室的“老资格”，文字功底深厚，掌管着文件流转的咽喉要道；而赵国庆……他脑海中闪过王磊提供的资料：赵国庆，32岁，原任团县委副书记，两个月前调任府办副主任，据说笔头子硬，协调能力强，是常委副县长谢再兴从团委带过来的得力干将，主要负责工业条线。这两位，一位是经验丰富的“老机关”，一位是背景不俗的“少壮派”，自己这个新晋的副科级干部排在末位，再合理不过。

“好，那就好。”刘建业满意地点点头，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笔记本，递给李腾，“这是县政府领导分工和县级各部门、各乡镇的机构设置与主要负责人一览表，你拿回去，要尽快熟悉，做到心中有数。另外……”

他略作停顿，神色严肃了几分：“有几点注意事项，我要特别跟你强调。第一，政府办是服务机关，不是决策机关，要时刻摆正自己的位置，谨言慎行。第二，这里接触面广，涉密事项多，必须严守纪律，守口如瓶。第三，协调工作，就是和人打交道，难免会碰钉子、遇阻力，要讲究方式方法，既要坚持原则，也要懂得灵活变通。”

李腾深知这些叮嘱的分量，郑重应下：“谢谢主任提醒，我一定牢记在心。”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李腾立刻投入到那本堪称“红星县权力图谱”的笔记中。结合王磊提供的资料，他对县领导班子和办公室内部架构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县委领导班子（常委共11人）：

县委书记：郑国锋，54岁，曾任东月市计委副主任，三年前调任红星县长，去年换届当选书记。思路开阔，作风强硬，主抓全县重大战略。

县长：杨为民，51岁，本地成长起来的干部，从公社书记一路升至县长，熟悉县情民情，以务实稳健见长。

专职副书记：王耀武，约49岁，协助书记处理日常事务，分管党建、干部、群团等工作。

纪委书记：赵扬武，约48岁，面色严肃，负责纪检、监察工作。

组织部长：刘云才，约46岁，分管党组织建设和干部工作，话语权重。

宣传部长：董晓燕，约44岁，是常委中唯一的女性，负责意识形态、文化、新闻宣传。

统战部长：沈秋水，约45岁，负责统战、民族宗教、对台和工商联工作。

政法委书记：陈根福，约47岁，分管公安、司法、综治、信访维稳，权力很大。

人武部政委：孙文彬，约50岁，负责民兵、征兵和国防动员工作。

常务副县长：戴元湖，约47岁，负责政府日常运转，分管财政、税务、审计、编制等关键部门。

常委副县长：宋知远，45岁，原青林镇党委书记，李腾的老领导，两个月前刚当选县领导，是班子中最年轻的成员之一，分管农业农村、扶贫开发和乡镇企业。

常委副县长：谢再兴，约44岁，与赵国庆关系密切，分管工业、交通、安全生产。

非常委的副县长还有四位，分别分管城建、文教卫、商贸和科技民政等。

再看办公室领导班子：

主任刘建业，58岁，在办公室工作近三十年，历经四任县长，是名副其实的“活档案”，威信很高。

副主任张建军，53岁，号称“第一副主任”，主持办公室日常运转，所有上报文件必经其手。

副主任赵国庆，32岁，原团县委副书记，是常委副县长谢再兴倚重的笔杆子和协调能手，作风凌厉。

而自己，29岁，最年轻的副主任，除分管领域外，还要在刘建业外出时，代理处理部分日常事务——这个“三号人物”的定位，既明确了职责，也暗含了期待与考验。

“李主任，十分钟后在三号会议室召开周工作例会。”王磊敲门提醒。

李腾整理了一下衣装，拿起笔记本准时步入会议室。椭圆形的会议桌前已坐了近二十人，各科室负责人悉数到场。他在刘建业右侧第二个空位坐下，正对面就是面容清癯、不苟言笑的张建军。而张建军的下首，则坐着赵国庆——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显沉稳，穿着笔挺的深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正低头翻阅着手中的材料，感受到李腾的目光，他抬起头，嘴角牵动了一下，算是打过招呼，眼神锐利而冷静。

“好，人都到齐了，现在开会。”刘建业主持会议，开门见山，“开会前，先向大家正式介绍一下新同事。这位是李腾同志，经县委研究决定，任我们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李腾同志之前在青林镇工作多年，基层经验丰富，为青林镇的经济社会发展，特别是农业产业化探索，做出了突出贡献。今后，他主要负责协调联系农口和乡镇企业方面的工作，对口服务宋知远副县长，同时协助我处理日常事务。大家欢迎！”

在不算热烈但足够礼貌的掌声中，李腾起身，向与会者微鞠一躬：“初来乍到，很多情况不熟悉，恳请各位同仁今后多支持、多指点。”

例会按既定流程进行，各科室依次汇报上周工作完成情况和本周工作计划。李腾专注倾听，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要点。他注意到，信息科在汇报中提到正在编写《青林镇农业产业化与扶贫开发模式调研报告》；督查科汇报了前往几个乡镇督查“星火密集区”建设进度的情况——这些都与他未来的工作密切相关。

当讨论到下周即将召开的全县农村经济工作推进会筹备事宜时，刘建业很自然地把话题引向了李腾：“李主任，这个会议你要多费心，特别是经验交流和新一年工作部署环节，相关的发言材料，你要把好关。”

“明白，主任。会后我立即与农业农村局和乡镇企业局的同志沟通，确保材料质量。”李腾从容应答。这种快速进入角色的表现，让在座的几位科室负责人暗自点头。

散会后，李腾特意等在门口，与每位离开的同事微笑致意。当信息科长老周经过时，他主动上前一步：“周科长，刚才您提到的那个关于青林镇的调研报告，完成后麻烦先送我学习拜读一下。”

“没问题，李主任！”老周爽快地应承，“您就是青林经验的亲历者和创造者，正好给我们指导指导，把把关。”

回到办公室，李腾开始梳理手头的工作。他特意调阅了近半年来的县长办公会纪要，重点研究涉及“三农”和乡镇企业领域的议定事项以及领导批示。这种站在全县层面宏观把握全局的视角，与在乡镇时聚焦于具体落实的感受，截然不同。

下午一上班，王磊就抱来一摞待阅文件。望着在办公桌上摞起来足有半尺高的各类通知、报告、请示，李腾不禁有些愕然：“每天都有这么多文件？”

“李主任，这还只是筛选后，需要您阅处或知晓的，涉及您分管领域的部分。”王磊笑着解释，“全县每天收发的文件上百份，办公室就是这个信息中转站。刘主任要求，所有文件必须在接收后八小时内流转到位，急件随到随办。”

李腾不敢怠慢，立即投入到阅文工作中。他按照紧急程度和重要性，将文件分为几类：一般性的通知、通报，快速浏览，了解即可；各部门报送的请示性文件，仔细研读，根据政策规定和实际情况，在文件处理单上提出明确的拟办意见，“请某某部门研处”或“建议报某某领导审示”；重要的调研报告、工作总结，则仔细阅读，找出关键点和存在的问题，并做好标记，以备后续跟踪落实。

当看到一份由青林镇政府报送的《关于请求协调解决石泉村特色产业示范区建设林地使用指标的请示》时，他微微蹙眉——这显然是青林镇在推进那个“蓝莓种植”设想时，在县林业局遇到了政策瓶颈。他思索片刻，在文件处理单上批示：“此事关乎农业结构调整与农民增收，请县林业局依据政策法规提出初步意见。建议视情况召集林业局、农业局及青林镇专题会商。”既尊重了业务主管部门的职权，又为推动问题解决留下了空间。

处理完一批文件，李腾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信步走到斜对面张建军的办公室门口。门开着，张建军仍在伏案疾书。

“张主任，忙着呢？有个问题想请教您一下，方便吗？”李腾轻轻叩了下门框。

张建军从文件堆里抬起头，看清是李腾，脸上露出笑容：“是李主任啊，快请进！什么请教不请教的，互相学习。”

“我刚看到一份市里召开的乡镇企业改革座谈会的通知，要求我县汇报并提交书面材料，涉及乡镇局、体改委、财政局等多个部门。”李腾拿着刚阅处的文件，虚心求教，“像这种需要多个部门协同准备的综合汇报材料，办公室通常如何统筹，才能保证质量和效率？”

张建军赞许地点点头：“嗯，你这个问题问到点子上了！这种跨部门的综合性汇报，最考验办公室的协调能力。”他翻开自己的工作笔记，毫无保留地介绍经验，“我们的通常做法是：第一，接到通知后，立即分解任务，明确牵头单位和协办单位，以及各自的职责和报送时限；第二，建立专人对接机制，确保信息渠道畅通，问题及时反馈；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各单位的材料报齐后，办公室必须有人负责统稿，严格把关，确保数据统一、口径一致、重点突出，杜绝前后矛盾、各自为政。”

听着这些凝聚了多年机关工作经验的宝贵心得，李腾真诚地道谢。这种不耻下问的态度，显然赢得了老同志的认可。

傍晚时分，李腾特意等到刘建业办公室请示汇报的人少了，才敲门进去。

“主任，今天阅处文件中遇到几个把握不准的地方，还有几点初步的工作思考，想向您简要汇报一下。”李腾拿着笔记本，态度谦逊。

刘建业看了看手表，满意地看着李腾笔记本上条理清晰的记录：“适应得很快嘛！不过要注意，办公室工作不能光是埋头文山会海，还要多下去走走，了解实际情况。你刚从基层上来，这个优势一定要保持和发挥好。”

“我正有这个想法。”李腾趁机请示，“打算近期抽时间，跑一跑几个农业产业化基础较好的乡镇，实地看看‘星火密集区’的建设和乡镇企业发展情况，摸摸实底。”

“这个思路对头！”刘建业立即表示支持，“需要协调车辆或者对接乡镇，你跟王磊说，或者直接让综合科安排。工作开展中遇到什么困难，随时跟我讲。”

下班时，李腾是办公室里最后一个离开的。他仔细检查了文件柜是否锁好，确认电源开关都已关闭——这些细节，往往最能体现一个机关干部的素养和责任心。

走在华灯初上的县城街道，晚风拂面，他回顾着这紧张而充实的一天。县政府办作为全县行政运转的枢纽，既要服务领导决策，又要协调部门工作，还要指导基层实践，这种“承上启下、协调左右、联系内外”的定位，迫切需要他尽快完成从微观执行者到宏观协调者的思维方式转变。

口袋里的bp机“滴滴”作响，他掏出来一看，是妻子张薇发来的信息：“新岗位第一天，一切顺利吗？爸说县政府办责任重压力大，要你注意身体，凡事多看多学少说。”

李腾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在路边的公用电话亭回了电话：“一切都好，让爸妈放心。这里确实和镇上不一样，需要学习的地方很多。你自己也多注意身体。”

收起电话，他回头望向夜色中县政府大楼依然亮着的几扇窗户——那里，或许刘建业还在审阅明日县长办公会的议题，或许赵国庆正在梳理督查通报，或许值班室正在整理当日的政务信息快报。这个维系着全县政令畅通的中枢神经，永远不会停歇。

回到县委招待所临时安排的宿舍，李腾摊开一本崭新的工作笔记，在扉页上郑重地写下八个字：“归零、学习、实干、提升”。他提醒自己：在青林镇取得的成绩和荣誉，都已属于过去。在这里，他需要证明的，不仅仅是他能打造一个先进镇，更是他具备服务全县发展大局的能力。

他特别在“学习”二字下面划了重重的一道线——要向领导学习宏观决策的视野与魄力，向刘建业、张建军这样的老同志学习严谨周密的机关工作艺术，向赵国庆这样的同龄人学习高效的协调技巧与精准的表达方式，向各部门学习专业的政策法规，向基层学习鲜活的实践创新。这个综合性的练兵场，将是他全面提升政治素养和工作能力的宝贵平台。

临睡前，李腾再次翻阅那本“权力图谱”，在县领导班子成员分工和办公室人员构成那几页停留良久。他清楚地看到，自己分管的农村经济、农业产业化和乡镇企业工作，既是郑国锋书记在党代会上强调的“基础环节”，也是杨为民县长政府工作报告中承诺要“重点突破”的领域，更是宋知远副县长的主要职责所在。这种高关注度既意味着能获得更多的支持，也预示着将面临更大的压力和更严格的审视。

而办公室内部，刘建业的倾囊相授，张建军的真诚指点，各科室负责人的积极配合，都为工作的开展创造了良好条件。但那个眼神锐利、背景不俗的赵国庆，无疑是一个需要认真对待的角色。两人年龄相仿，同是副主任，又分别服务不同的常委副县长，未来在工作交集、资源协调乃至进步空间上，都存在着潜在的竞争。要在这里真正站稳脚跟，赢得尊重，最终还是要靠扎实的工作成效和过硬的政治素质来说话。

窗外月色清朗，李腾忽然想起青林镇，想起石泉村后山那片等待检测的酸性土壤。耿大山下午托人捎来口信，说已经通过关系联系上了省农科院的土壤专家，近期就能过来取样。这个遥远的牵挂让他感到，自己与那片奋斗了六年的土地，依然血脉相连。

“从打造一个镇的样板，到服务全县的推广与提升。”他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全新的使命，渐渐进入梦乡。明天，还有更多的挑战、更复杂的局面在等待着他去面对，去学习，去征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