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的初秋,还带着几分黏腻的潮热。谢家老宅的正院深处,更是静得能听见廊下铜铃被风拂过的轻响,那声音细碎,却像坠在人心头的石子,沉甸甸地压着。
林婉清踩着青石板路往里走,素色的襦裙下摆扫过阶前新生的青苔,留下浅浅的痕迹。她走得极稳,背脊挺得笔直,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微微泛白。方才丫鬟来传老夫人的话,她便知这一趟,是要给这段二十一年的婚姻,做个了断。
正院的门虚掩着,里头飘出淡淡的檀香,混着陈年木料的气息,是她住了二十一年也未曾真正习惯的味道。推门而入,就见老夫人端坐在上首的梨花木太师椅上,手里捻着一串深褐色的佛珠,指腹反复摩挲着珠粒,目光落在眼前的青瓷花瓶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老夫人。”林婉清屈膝行礼,声音平稳,听不出半分波澜,唯有垂眸时,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泄露出一丝藏不住的疲惫。
老夫人这才缓缓抬眼,目光落在她脸上。这儿媳是她当年很中意的,彼时林家家道虽不如鼎盛时期,却依然是苏州有名的书香门第,林婉清更是出了名的秀外慧中。当时儿子上门提亲,林家长辈一口拒绝,还是林婉清自己态度坚决,才下嫁进谢家。只是二十一年岁月,终究在她脸上刻下了痕迹,眼角的细纹比同龄妇人深些,眼底的青黑遮不住,连往日里总是带着笑意的嘴角,此刻也抿成了一条紧绷的线。
“起来吧。”老夫人叹了口气,放下佛珠,示意丫鬟给她搬个绣墩,“和离的事,承业已经跟我说了。婉清,你真的想好了?”
林婉清起身,却没有坐,依旧站在原地,背脊挺得更直了些:“老夫人,我想好了。”她抬眼,目光澄澈而坚定,“和离后,我带着三个女儿,守着‘婉清阁’,日子或许清贫些,但我不怕辛苦。”
“不怕辛苦?”老夫人轻轻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你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三个未出阁的女儿,既要打理铺子,又要教养孩子,哪有那么容易?谢家虽不是什么顶级世家,但护着你们母女衣食无忧,总还是能做到的。”
这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在了林婉清的心上。她垂下眼,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袖口的绣纹,那是她亲手绣的缠枝莲纹样,如今边角已经有些磨损。“老夫人,留在谢家,我才是真的辛苦。”她的声音轻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这些年,我为了浩楠,为了这个家,处处忍让。我受够了莫须有的谣言,也不愿意与人争夺纠缠。”
说到这里,林婉清的声音微微发颤,眼眶也红了些。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继续道:“现在浩楠回来了,我以为日子总能安稳些。可柳氏依旧步步紧逼,她的儿子谢安,处处针对浩楠,甚至在浩楠刚回府时,就拿着管家权刁难他。承业呢?他明明都看在眼里,却总说‘家和为贵’,要么沉默,要么含糊其辞。老夫人,我不是不能忍,只是这十六年,我的忍,只换来满身疲惫。”
老夫人沉默了,手指再次捻起佛珠,只是这一次,动作慢了许多。她何尝不知道林婉清的委屈?当年林婉清生了谢语后,谢承业就纳了柳氏入府,美其名曰“为谢家开枝散叶”,可谁知柳氏仗着几分姿色还有手段,缠得谢承业动了心,连着生下谢安,谢明轩两个儿子。虽说林婉清后来又生下谢研,谢玥两个女儿,似乎看着谢承业妻妾并重,却禁不住有人心性失衡,暗中勾当让原配夫妻离了心。
林婉清靠着自己的本事开了“婉清阁”,从一家小小的丝绸铺,做到如今苏州城数一数二的字号,甚至在京城也开了分店,撑起了自己和三个女儿的生计,从未向谢家伸过一次手。就如同她当年,不顾父母阻拦,坚决嫁给谢承业,这份坚韧和决绝,老夫人看在眼里,也敬在心里。
她只是觉得,和离终究不是体面事。谢家是苏州的世家,若是传出主母和离的消息,难免会被人指指点点,连带着浩楠的前程,或许都会受影响。可看着林婉清眼底那化不开的疲惫,像极了当年她自己在深宅里挣扎的模样,老夫人的心,终究还是软了。
“罢了。”老夫人长叹一声,闭上眼睛,过了许久才睁开,目光里多了几分释然,“你既然已经决定,我也不拦你。承业那边,我会去说。只是婉清,你要记住,谢家虽不是你的归宿,但永远是浩楠的家,也是语儿,妍儿,玥儿的家。往后若是遇到难处,不管是铺子周转不开,还是孩子们有什么事,记得回谢家看看,这里永远是你的退路。”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落了地,林婉清悬了许久的心,终于松了口气。她再次屈膝,深深行了一礼:“谢老夫人。”这一声道谢,没有了往日的拘谨,多了几分真切的感激。
从正院出来时,风似乎也温柔了些。林婉清抬头看了看天上的云,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落在她的脸上,暖融融的。她摸了摸胸口,那里不再像之前那样堵得发慌,反而生出了几分久违的轻松。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