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观音听着侄女郑婉茹字字泣血、句句在理的恳求,心中那堵冰封了许久的墙,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
家族的存亡,自身的处境,女儿的将来,还有那份被岁月磨蚀却未曾完全消失的、对血脉亲情的本能牵绊,最终压倒了她多年的怨怼与恐惧。
她沉默良久,终是长长地、带着无尽疲惫地叹了口气。
她起身,走到临窗的书案前,那上面摆放着笔墨纸砚,虽不常用,却也一尘不染。
她取出一张素雅的花笺,提笔蘸墨。
手腕微悬,迟疑了片刻,仿佛在回忆某个久远的、带着苦涩甜意的梦境,随后,笔尖落下,一行行清秀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字迹,在纸上缓缓呈现。
她没有写太多,只是寥寥数语,情真意切地陈述了郑氏如今面临的困境,并未请求宽恕,只言“但求存续,愿受任何代价”,最后,落款处,是她的闺名——观音。
写罢,她用一方私印小心钤了,待墨迹干透,仔细封好,递给一旁紧张等待的郑婉茹。
“婉茹,”郑观音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这封信,你设法……送至徐州刺史,王玄府上。”
郑婉茹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明了。
徐州刺史王玄,乃是王珪的族兄,王玉瑱的族叔!姑姑这是要绕过长安正面战场的剑拔弩张,试图从王氏家族内部,寻找一线和解的可能?
“记住,”郑观音叮嘱道,“务必亲手交到王玄刺史,或其可信之人手中。”
郑婉茹郑重接过那封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信,深深一拜:“姑姑放心,婉茹定不辱命!”
——
徐州,刺史府。
王玄的嫡长子王惊尘,正披着一件厚厚的鹤氅,靠在院中暖阁的躺椅上,望着庭中几株晚开的玉兰出神。
他面容清俊,却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身形瘦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自从多年前那次落水大病之后,他的身子便一直如此,汤药不断,也绝了仕途之念,更未曾娶妻。
这时,一名心腹老仆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手中捧着一封没有署名的信函,低声道:“公子,方才有人秘密送来此信,指明要呈给家主或公子您。送信之人留下信便走了,未曾透露身份。”
王惊尘微微蹙眉,接过信。
当他目光触及信封上那清秀熟悉的字迹时,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坐直了身体,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苍白的脸上竟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
这字迹……他绝不会认错!
是他年少时,在长安郊外那座香火鼎盛的观音寺中,偶然遇见的那个明媚少女。
她当时正为家人祈福,眉宇间带着一丝轻愁,却依旧掩不住那份世家贵女的灼灼风华。
而他,也只是随父亲入京游学的王氏子弟。惊鸿一瞥,却彼此在心间留下了印记。后来才知道,她是荥阳郑氏的嫡女,郑观音。
再后来……便是她凤冠霞帔,被抬入了东宫,成了太子妃。
而他,听闻消息后心神恍惚,失足落水,一场大病几乎夺去性命,也彻底改变了人生的轨迹。从此,一个幽居深宫,身份尴尬;一个缠绵病榻,壮志全消。
天各一方,再无交集。
他颤抖着手,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展开信笺。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寥寥数语,却道尽了郑氏如今的危局与她那份无奈至极的恳求。
王惊尘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五味杂陈。有久别重逢(虽只是字迹)的悸动,有得知她处境艰难的揪心,有对家族卷入倾轧的担忧,更有一种深沉的、命运弄人的悲哀。
她终究还是求到了他的面前。以这样一种方式,为了她的家族。
他知道这封信的分量。
这不仅仅是郑氏的求救,更是她郑观音,在隔绝多年后,向他,向王家,递出的一根橄榄枝,一份带着血泪的妥协。
他将信纸紧紧攥在手中,指节泛白,久久不语。
窗外,玉兰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花瓣偶尔飘落,如同那些早已逝去的、朦胧而美好的年少时光。
最终,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胸腔间翻涌的气血和复杂难言的情绪,对老仆沉声道:“去……请父亲过来。就说,有要事相商。”
这封信,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不仅关乎两个家族的博弈,更搅动了段被时光尘封的、充满遗憾的往事。
王惊尘知道,他必须做出抉择,而这抉择,将影响着许多人的命运。
……
徐州刺史府,王玄处理完一日公务,回到府中,便听仆役禀报,长子惊尘有要事相商,已在房中等候多时。
他心中微讶,惊尘身子弱,平日极少主动过问外事,今日这般急切,定然非同小可。
他径直来到王惊尘居住的院落。
屋内药香弥漫,王惊尘依旧裹着厚厚的鹤氅,靠在躺椅上,脸色比平日更显苍白几分,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燃着一簇幽火。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