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天光未明,车间的灯已一盏盏亮起。
焊花在黑暗中绽开,像流星划过夜空。老刘戴着防护面罩,手持焊枪,正对一辆新下线样车的底盘进行最后加固。
他的动作比以往更慢,也更稳——每一处焊点都必须达到标准强度,因为从今天起,每一道焊缝都将录入“星辰号”质量追溯系统,终身可查。
这不仅是生产,是承诺。
丁元英站在质检台前,翻阅着昨夜汇总的数据报告。三十七项关键指标中,有三项仍处于临界值边缘:转向节疲劳测试余量不足、制动液密封性波动、电控模块低温启动响应延迟。
这些问题不大,但足以成为压垮信任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能再靠差不多过关。”他合上文件,对身旁的技术组长说,“通知所有岗位,今日起执行‘双签制’——装配与质检必须同时签字才能流转下一道工序。谁签字,谁负责。”
技术组长迟疑:“可这样会拖慢进度,第一批交付只剩四十五天了。”
“我们卖的不是车,是信誉。”丁元英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如果为了赶工期而放行隐患,那我们就和那些烂尾扶贫项目没区别。”
话音落下,远处传来脚步声。
芮小丹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加急传真。她脸色微沉,将纸递到丁元英手中:“省厅刚发来的通知——原定三十辆采购订单,临时调整为十辆试运行,其余二十辆暂缓,待半年运营评估后再议。”
丁元英看完,眉头微蹙。
这不是否定,而是犹豫。
他知道,上级并非不信他们,而是不敢全信。一个村级车企,毫无先例可循,哪怕专家组背书,决策层依旧心存顾虑。十辆车,是一次试探,一次小心翼翼的信任投石问路。
“看来,我们要用十辆车,证明一百辆车的价值。”他淡淡道。
芮小丹点头:“但我们得让这十辆车,变成十颗种子。”
两人并肩走出车间,晨雾弥漫,远处山峦如墨。忽然,一阵引擎轰鸣由远及近,一辆白色越野车疾驰而来,在厂区门口急刹停下。
车门打开,跳下一个穿着工装夹克的男人——是韩楚风。
他大步走来,风尘仆仆,眼神却锐利如刀。“你这儿动静不小啊,连我都被惊动了。”他拍了拍丁元英的肩膀,“正天集团的投资委员会昨天开会,有人提议撤资观望,觉得你这是‘理想主义闹剧’。”
丁元英不惊不怒:“那就让他们撤。”
“我说不行。”韩楚风冷笑一声,“我说,正天的钱可以亏,但不能丢脸。你要是倒了,别人只会说,看连丁元英都搞不成的事,谁还敢信?”
三人走进办公室,韩楚风坐下,掏出一份文件:“我带来了两个消息,一好一坏。好消息是,我已经说服董事会追加一个亿的战略投资,不要股权,算作无息贷款,期限五年。条件只有一个:三年内实现盈亏平衡,并完成核心技术自研。”
丁元英沉默片刻:“代价呢?”
“代价是你得接受集团派驻一名财务总监,全程监管资金使用。”韩楚风直视着他,“我知道你讨厌干涉,但这次不一样。这笔钱不只是帮你,也是帮整个体系建立信用模板。我们必须向所有人证明民间力量也能做出靠谱事。”
丁元英缓缓点头:“我可以接受监督,但不能干预技术路线和人事决策。”
“成交。”韩楚风笑了。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冯世杰探头进来,声音有些发颤:“丁总……古城市监局那边来了电话,说他们接到了匿名举报信,指控我们虚报产能、伪造检测数据,现在市监局要派工作组突击检查。”
空气骤然凝固。
芮小丹猛地站起:“谁干的?”
“还不清楚。”冯世杰咬牙,“但他们附上了几张内部照片,角度很熟,像是有人从咱们厂里拍的。”
丁元英闭上眼,片刻后睁开,目光清冷:“有人想让我们死在起跑线上。”
韩楚风冷笑:“典型的既得利益反击。我们动了某些人的蛋糕,自然有人坐不住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芮小丹问。
丁元英起身,走向窗边。阳光正穿透云层,洒在崭新的冲压机上,金属表面泛着冷光。
“我们不做任何隐瞒。”他说,“通知全体员工,配合检查。所有资料开放查阅,监控录像随时调取。
另外,把这三个月的质量日志、工资发放记录、供应链合同全部扫描归档,上传至国家中小企业信用信息平台,公开可查。”
“你要主动曝光?”冯世杰惊讶。
“真相不怕曝光,怕遮掩。”丁元英转身,语气坚定,“他们想用谣言杀人,我们就用透明破局。我要让所有人看到,这个厂,没有秘密。”
当天下午,检查组抵达。
六名工作人员带着执法记录仪进入厂区,神情严肃。
然而当他们看到整齐的档案室、实时更新的质量看板、工人实名制培训记录,以及墙上公示的责任清单时,态度逐渐缓和。
带队的是市监局质量科副科长陈岩,四十出头,作风务实。他在查看完一批进货检验单后,抬头问:“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没人要求公开。”
“因为我们知道,信任比订单更重要。”芮小丹答,“群众可以原谅失败,但无法原谅欺骗。我们不怕查,只怕不被理解。”
陈岩沉默良久,最终说道:“我会如实上报。但我建议你们申请诚信示范企业认证,这对后续融资和政策支持都有帮助。”
送走检查组后,夜幕降临。
丁元英独自登上厂区后山,坐在一块青石上,望着山村灯火点点。身后传来脚步声,芮小丹走来,轻轻将一件外套披在他肩上。
“你在想什么?”她轻声问。
“我在想,这个世界从来不缺聪明人,缺的是坚持做笨事的人。”他望着远方,“我们都想走捷径,都想一夜成功。可真正的改变,从来都是笨功夫堆出来的。”
她握住他的手:“所以你会继续走下去?”
“当然。”他侧头看她,眼中映着星光,“只要还有一个人愿意相信,我们就不能停。”
就在此时,手机震动。
是一条来自李雯的消息:
丁总,农业部拟将“星辰号”列入“乡村振兴科技赋能典型案例”,下周会有央视记者前来拍摄专题片。请做好准备。
芮小丹看完,忍不住笑出声:“这才多久,你就上电视了?”
丁元英摇头:“不是我上电视,是我们这群人,终于被看见了。”
一周后,摄制组进村。
镜头扫过整洁的厂房、专注的工人、明亮温暖的村别墅。记者采访老焊工老刘时,问他为什么这么大年纪还要学新技术。
老人搓着手,憨厚一笑:“以前觉得自己就是个车工,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可现在,我打的每一颗螺丝,都在造一辆能跑出大山的车。我觉得……我也有点用。”
镜头转向冯春梅。她站在新车旁,声音不大却清晰:“我原来只想找个活干,养活家里。但现在我想学更多, maybe 以后还能设计零件。我不怕慢,我只怕不动。”
画面最后定格在丁元英和芮小丹并肩站在车前的身影。
记者问:“你们最希望外界记住什么?”
丁元英说:“记住这里没有奇迹,只有坚持。”
芮小丹补充:“记住每一个普通人都可以发光,只要给他们一个机会。”
节目播出当晚,全网播放量突破八百万。
评论区刷屏:
“这才是真正的扶贫。”
“原来中国制造的底气,藏在这些不起眼的地方。”
“我想买一辆‘星辰号’,不在意它有没有品牌,我在意它有没有灵魂。”
订单开始涌来。
不仅仅是政府单位,还有物流公司、乡村合作社、甚至几位私人买家,通过官网留言表达购买意愿。
第三天,一封邮件抵达丁元英邮箱:
发件人:国家工业与信息化部中小企业发展促进中心
主题:关于邀请“星辰号”参加全国新型城镇化装备展的函
内容写道:“贵项目以基层创新之力,重构产业逻辑,展现强大生命力。特邀请作为唯一村级代表参展,并安排主旨发言环节。”
丁元英读完,久久未语。
他走到车间,看着正在组装的新车骨架,伸手抚过冰冷的钢梁。
那一刻,他仿佛听见了未来的回响。
不是喧嚣的掌声,而是无数双手共同推动命运齿轮的声音。
又过了七日,春雷初响。
第一批十辆“星辰号”正式下线。
车身漆面尚未完全烘干,但在朝阳照耀下,已熠熠生辉。每辆车尾都刻着一行小字:
生于山野,驶向光明。
交付仪式简单而庄重。古城市康市长亲自到场,接过钥匙时,握住了丁元英的手:“谢谢你,让我们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车队启动,缓缓驶离厂区。
村民们自发站在道路两侧,挥着手,眼里含泪。孩子们奔跑跟随,笑声洒满山路。
芮小丹站在高处,望着远去的车影,低声说:“它们真的出发了。”
丁元英站在她身边,声音平静而深远:“这只是第一程。等它们跑过十万公里,修过三次以上,还能被用户信赖的时候,才是真正成功的开始。”
风穿过山谷,吹动厂房顶棚的铁皮,发出哗啦声响。
像鼓点,像呐喊,像一场漫长征程的序曲。
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一张匿名举报信的复印件静静躺在废纸篓中,已被撕碎。
灰烬之下,新生正在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