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从那张沉重的红木高背椅上站起!动作带着一种与其年龄不相称的、近乎狂暴的力量。高大的身躯在昏黄摇曳的台灯光晕下陡然拔起,投下一个巨大而极具压迫感的阴影。
这阴影迅速扩张、弥漫,如同浓稠的墨汁泼洒开来,瞬间笼罩了大半个书房,几乎要将对面沙发里惊愕抬头的郭立明完全吞噬进去。
他没有再看郭立明那张涕泪纵横的脸,仿佛对方已完成了其传递信息的使命。他径直走向靠墙矗立的那排顶天立地的深褐色实木书柜。脚步沉重而稳定,每一步都踏在实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如同敲击着无形的战鼓。
他伸出那只枯瘦、指节粗大、皮肤布满褶皱和斑点的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不容抗拒的绝对力量感,“咔哒”一声,拉开了书柜中间一个并不起眼的、同样厚重的抽屉。
抽屉内部,没有堆积的文件,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物件——一本深蓝色硬壳封面的通讯录。封面边缘磨损严重,露出了里面泛黄的硬纸板,书脊处用白色的医用胶布简陋地粘贴加固过,显然被翻看过无数次。他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又带着一种挖掘致命武器的决绝,翻动着那些早已泛黄、变得极其脆弱、边缘甚至有些卷曲毛糙的纸页。
纸页翻动时发出特有的、轻微的“沙沙”声,在死寂的书房里异常清晰,仿佛在唤醒沉睡的亡灵。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在一行行用蓝黑墨水或黑色钢笔、有些字迹已因岁月而晕染模糊的名字上快速扫过,寻找着那些尘封已久、名字本身却依然拥有沉甸甸分量的人物。
“立明,” 潘祥民的声音忽然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如同风暴眼中心那片刻诡异的安宁。但这平静之下,是深不可测的海底冰川,散发着令人骨髓都为之冻结的凛冽寒意,“你联络一下老赵、老钱、老孙他们几个,” 他清晰地报出几个姓氏,每一个都代表着曾在K省工业体系或省委核心位置上叱咤风云、如今虽已退居二线却余威犹在的人物,“还有……” 他略作停顿,似乎在记忆中搜寻更深处的烙印,“当年大山子建厂时的那批老劳模、老车间主任,能找的都找来,一个也别落下。就说我潘祥民,” 他特意加重了自己的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想请老伙计们抽个空,过来喝杯茶,叙叙旧,也听听……”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锥刺破平静的水面,“听听大家对眼下这‘翻天覆地’的看法。” “翻天覆地”四个字,被他咬得极重,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齿缝间狠狠碾磨出来,裹挟着冰渣,带着浓烈的嘲讽和毫不掩饰的敌意。
郭立明眼中那点被巨大恐惧和委屈包裹的核心深处,一丝难以察觉的、混合着得计与狠厉的精光如毒蛇般一闪而逝。
他连忙挺直了因长时间前倾而有些僵硬的脊背,声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急切和邀功般的顺从:“是,潘老!我马上去办!一刻也不耽误!大家伙儿心里都憋着一肚子话呢,就等您老这声招呼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一张张同样写满愤懑与不甘的老脸,正因潘祥民的召唤而汇聚。
潘祥民微微颔首,目光却并未从手中那本承载着旧日荣光的深蓝色通讯录上移开。他枯瘦的手指在那些泛黄起毛的纸页上缓缓移动,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庄重,最终,停在了靠近本子中间偏后的位置。
这一页的纸张似乎比其他页更显陈旧,页脚微微卷起。上面记录的名字不多,只有寥寥几个,但每一个名字后面,都空开一段,再跟随着一串数字——那不是普通的电话号码,格式极其简洁,没有区号,甚至位数都略有不一,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与隐秘的威严。
这是直达中枢某些极其特殊、极其核心渠道的保密专线号码。每一个号码背后,都代表着一座沉寂多年、却根基深厚得难以想象的冰山。
潘祥民沉默着。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得极长。书房里只剩下炭炉上紫砂壶里茶水微沸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咕嘟”声,以及他自己略显粗重、压抑的呼吸声。他布满褶皱的眼皮下,浑浊的眼珠在镜片后缓慢地转动,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复杂的风暴——权衡利弊的冷酷计算,对旧日权势的无限追忆,对现实失控的深切恐惧,以及被彻底激怒后决意反击的孤注一掷。最终,那根代表着某种巨大力量、指节凸起如竹节般的手指,带着一种仿佛耗尽全身力气的沉重,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缓缓地、却无比稳定地落下,指尖精准地按在了其中一串看似平平无奇的数字上。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像接通了某个沉睡巨兽的神经。
他没有立刻拿起旁边那部同样老旧的黑色保密电话机。他维持着那个手指按在号码上的姿势,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目光越过了书桌,越过了惶恐不安的郭立明,望向了那扇紧闭的、被厚重丝绒窗帘遮挡得严严实实的落地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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