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K省,冬寒仍像一层坚硬的旧漆,顽固地覆盖着这片土地。白日里那点稀薄的暖意,在太阳沉落之后,便被无边无际的寒意吞噬殆尽。省委大院深处,潘祥民寓所的书房,成了这寒夜里一个凝重、封闭的孤岛。
厚重的深紫色丝绒窗帘垂坠落地,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庄严,将窗外最后一点挣扎的、城市灯火漫射的微光也彻底隔绝。空气凝滞不动,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老山檀香沉郁、悠远的气息丝丝缕缕,从角落青铜香炉的孔隙中缓缓溢出,试图安抚这过于沉静的空间。桌上,一只紫砂壶正被小炭炉细细煨着,上好的普洱陈香醇厚绵长,与檀香交织。
然而,这两种昂贵的馨香,竟也压不住另一种更为顽固的存在——那是堆叠如山的陈年文件、蒙尘的书籍所散发出的、带着淡淡霉味的滞重气息。时间仿佛在这里沉淀下来,凝结成一种可见的、略带灰黄的质地,附着在每一寸空气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往事的重量。
宽大厚重的红木书桌,色泽深沉,纹理如凝固的河流,透出一种历经岁月打磨的油润光泽。它如同潘祥民本人此刻端坐其后的姿态,沉稳、威严,透着经年累月积淀下来的、不容置疑的分量,是这书房无声的主宰。桌角那盏老式的绿罩铜座台灯,是唯一的光源。
昏黄的光晕像一个疲惫的老人,只勉强照亮了桌面的一隅,将潘祥民沟壑纵横的脸庞大部分隐在更深的阴影里。光线勾勒出他坚硬的颧骨轮廓和深刻法令纹的阴影,唯有一双眼睛,在擦拭得极其干净的老花镜片后面,偶尔闪过鹰隼般的锐利光芒,穿透昏黄与幽暗,短暂地刺破沉寂。
郭立明就坐在书桌对面那张同样用料扎实却略显古板的单人沙发里。沙发蒙着深褐色的灯芯绒,坐下去便陷得有些深。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双肘紧压在膝盖上,整个姿态呈现出一种近乎痉挛的紧绷,膝盖几乎要碰到矮几那冰冷的玻璃边缘。
他双手紧紧攥着膝盖处的西装裤布料,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仿佛要将那身原本笔挺、此刻却因他的坐姿和内心的翻腾而布满褶皱的裤子揉碎。他刻意压低的嗓音,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嘶哑,如同砂纸在粗粝的木头上摩擦,在这过分安静得能听见心跳的室内,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有些刺耳。
“……潘老,”郭立明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里的悲愤如同被强行压抑的暗流,“您是亲眼看着大山子从一片荒滩野地,看着咱们K省工业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元勋!您最清楚,当年……当年是在什么样的条件下!”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像是被巨大的悲愤和窒息感生生噎住,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勒紧裤腰带?那是往轻了说!是拿命在填!是流血流汗,是啃窝头喝凉水,是几代人豁出命去,才打下这份沉甸甸的家业!这份家业,它……它就是咱们K省工业的脊梁骨,是咱们几代工人的命根子啊!”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平日里还算精明的眼睛此刻通红一片,里面布满了血丝,像困兽濒死前的绝望。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控诉的尖利,直刺向阴影中的潘祥民:“可现在呢?袁泽!还有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马扬!他们眼里哪有半点对历史的尊重?他们那套所谓的‘改革’,说得好听是解放思想、优化结构,说得难听点……”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迸出,“就是要把我们辛辛苦苦建起来的厂子拆了、卖了!把凝聚了多少人心血的设备当废铁论斤称!引进外资?我看是引狼入室!是开门揖盗!他们这是要彻底否定我们几代人的功绩,是要刨我们的根,掘我们的坟,是要动摇我们的根基啊,潘老!”
那“否定前人功绩”、“动摇根基”的字眼,如同烧得通红的钢针,带着灼人的毒焰,一根根精准无比地刺进潘祥民心底最敏感、最不容触碰的禁区——那里供奉着他毕生的信仰,铭刻着他为之耗尽心血、视若生命的“功业”与不容丝毫动摇的“秩序”。
潘祥民布满深褐色老年斑、皮肤松弛的手,原本正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抚慰的节奏,摩挲着紫砂茶杯温润如玉的杯壁。当那几个字眼清晰地撞击耳膜时,他摩挲的动作骤然停住。
指节因瞬间的极度用力而凸起,青筋在松弛的皮肤下如蚯蚓般贲张。镜片后那双深陷在阴影里的眼睛,猛地抬起,锐利得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不再是看向虚空,而是带着一种实质性的穿透力,死死钉在郭立明那张因激愤而扭曲的脸上。书房里本就凝滞的空气,仿佛被这目光瞬间冻结,发出无声的碎裂声,寒意刺骨。
“砰!”
一声沉闷、短促却极具爆发力的巨响,毫无征兆地炸开!那只跟随潘祥民数十年、浸透了茶色、被他掌心温度滋养得温润如玉的紫砂杯,被他那只枯瘦却蕴含着惊人力量的手,重重地顿在坚硬的红木桌面上!滚烫的、深褐色的茶汤如同受惊的活物,猛地从杯口溅泼而出,在深色、光亮的桌面上迅速洇开一小片不规则的、湿漉漉的深褐色印记,边缘还在缓慢地、无声地扩张,像是一个骤然裂开、不断流血的伤口,醒目而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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