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的繁忙与喜悦渐渐沉淀,金黄的谷粒入了仓,垛起的秸秆像一座座小山,预示着寒冬的燃料与耕牛的饲料都有了着落。靠山屯弥漫着一种饱足后的慵懒与安宁。然而,正如山间的天气,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总有暗流涌动。
秦建国正式代理支书的职务后,越发忙碌。他不仅要统筹屯子里冬前的各项准备——修缮房屋、积肥、组织妇女编织草席、准备过冬的菜蔬,还要将“民兵护林防火巡查队”的工作落到实处。有了公社那份通知作为“尚方宝剑”,巡山队的工作名正言顺了许多。老猎户爷爷带着几个年轻人,定期深入山林,不仅记录动植物情况,也真正开始防范火灾隐患和偷伐偷猎行为。秦建国甚至组织人手,在一些进山的关键小道上,用木头做了简易的警示牌,上面用烧红的铁条烙上“靠山屯护林防火区,严禁私自盗伐、狩猎”的字样。这小小的举措,让屯里人感觉这片山林似乎真的与过去不同了,多了一层无形的归属感和责任感。
但总有人会被眼前的利益蒙蔽双眼,尤其是当外界的需求与屯子内部的规矩产生冲突的时候。
屯子里有个叫赵老四的汉子,四十出头,是个干活的好手,但脑筋活络,也有些爱占小便宜。他家里劳力多,工分挣得足,秋收分的粮食也不少,可总觉得光靠土里刨食和屯里统一分配的那点山货,来钱太慢。他媳妇儿身体不好,常年需要吃些补药,儿子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处处都要用钱。看着山里那些品相好的山蘑、木耳、野山参,还有偶尔套到的野物皮毛,他的心就活泛了起来。
以前老支书管得严,加上交通不便,信息闭塞,大家也就熄了这份心。可现在,他听说邻屯有人偷偷把东西弄到几十里外的县集上卖,价钱比公社收购站高出一大截,甚至还能换到紧俏的工业券。这心思就像春天的野草,再也抑制不住。
赵老四知道屯里新立的规矩,巡山队看得紧,明目张胆地大规模采摘、狩猎肯定不行。他就利用早晚空闲时间,借口捡柴火、挖野菜,偷偷摸摸地进山,专挑那些不易被巡山队发现的偏僻角落,零敲碎打地积攒了一些上好的山货——几朵品相极佳的猴头菇,一小包晾干的顶级椴木木耳,还有两张处理好的灰鼠皮。
他不敢在公社的集市上卖,那里熟人多,容易走漏风声。他打听到,在离靠山屯更远、靠近县城的红旗乡,有个自发形成的“露水集”,天不亮开市,太阳出来就散,很多城里人会偷偷来这里买些乡下特产,价格给得高,而且管理相对松散,风险小。
这天凌晨,鸡刚叫过头遍,赵老四就揣着用旧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山货,悄悄溜出了家门,顶着凛冽的寒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红旗乡赶去。
与此同时,靠山屯还沉浸在黎明前的沉睡中。秦建国习惯性地早起,正准备去屯部看看,民兵连长、也是巡山队骨干的柱子就急匆匆地找来,脸上带着一丝不安。
“建国哥,有点情况。”柱子压低声音,“昨天傍晚,我巡山回来晚了,好像看见赵老四鬼鬼祟祟地从西边那个小山沟里出来,背篓里看着不像柴火。我喊了他一声,他支支吾吾的,说是挖了点野菜,然后就急匆匆走了。我越想越不对劲,那山沟里这时候哪还有什么像样的野菜?”
秦建国眉头一皱:“赵老四?他家里是有什么急用吗?”
柱子摇摇头:“没听说啊。就是他平时总念叨钱不够用……我怕他动了歪心思,把东西弄出去卖。”
秦建国的心沉了一下。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立规矩容易,让所有人都从心底认同并遵守却难。尤其是在现实的贫困和外界诱惑面前,总有人会铤而走险。他立刻对柱子说:“你今天多留意一下赵老四家的动静,看他是不是出门了。另外,这事先别声张。”
柱子点头应下。
果然,没过多久,柱子就回来报告,赵老四天没亮就出门了,家里人说是去走亲戚。这个借口在农闲时节本也寻常,但结合昨晚的异常,就显得格外可疑。
秦建国预感不妙,一整天都有些心神不宁。他处理完屯里的日常事务,又和沈念秋商量了一下屯里准备组织学习扫盲班的事情,但赵老四的事像根刺扎在心里。沈念秋看出他的焦虑,轻声安慰:“事情未必有那么糟,就算他真去了,也不一定就被抓住。等回来,找个机会私下里狠狠批评教育一顿,让他把东西交公,下不为例也就罢了。”
秦建国叹了口气:“但愿如此。就怕……”
怕什么来什么。下午日头偏西的时候,屯部那部老旧的摇把电话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秦建国心头一跳,接过电话,那头传来公社孙书记严肃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怒气:
“秦建国吗?你们靠山屯是怎么搞的!三令五申要遵守政策,遵守纪律!你们屯的社员赵老四,在红旗乡的黑市上卖山货,被县里来的市管会(市场管理委员会)联合执法队抓了个正着!人赃并获!现在人被扣在红旗乡公社,人家电话都打到我这里来了!说是‘投机倒把’!性质很恶劣!”
秦建国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连忙道歉:“孙书记,对不起,是我们工作没做到位,给您添麻烦了!我马上过去处理!”
“赶紧去把人领回来!好好教育!”孙书记语气严厉,“秦建国,我告诉你,你们靠山屯现在搞的那个巡山队,公社是默认了,支持你们护林防火。但这不是让你们纵容社员把国家资源拿去搞资本主义尾巴!这件事你必须严肃处理,给我,也给公社一个交代!否则,你们那个巡山队,也别想再搞下去了!”
“是是是,孙书记,我明白,我一定处理好!”秦建国连声应承,额头渗出了冷汗。
放下电话,秦建国脸色铁青。柱子和其他几个在屯部的干部围上来,关切地问怎么回事。秦建国简单说了情况,众人都愣住了,随即议论纷纷。有人气愤赵老四不听招呼,给屯子抹黑;有人担心会连累屯子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局面;也有人觉得赵老四家里确实困难,情有可原。
“都别吵了!”秦建国沉声道,“柱子,你去套车,跟我去一趟红旗乡公社。其他人,该干什么干什么,这事暂时保密,别闹得满城风雨,尤其别让老支书操心,他身体刚好了点。”
安排妥当,秦建国回家跟沈念秋简单交代了几句。沈念秋也是脸色一白,深知此事可大可小,关系到秦建国的威信和屯子的发展策略。“路上小心,好好跟人家说,该认错认错,该保证保证。”她帮秦建国拿了件厚外套,叮嘱道。
秦建国和柱子赶着马车,在苍茫的暮色中急匆匆赶往红旗乡。一路上,秦建国心绪难平。他既恼火赵老四的莽撞和自私,也反思自己工作上的疏漏。立了规矩,宣传了政策,但对于个别社员的具体困难和思想动态,确实关注不够深入。而且,如何将山货资源合法合规地转化为社员的收入,这个问题并没有真正解决,光靠“堵”,显然是堵不住的。
到了红旗乡公社,已经是晚上八点多。经过一番交涉和赔礼道歉,又在孙书记电话的“协调”下,秦建国终于见到了垂头丧气的赵老四。赵老四头发凌乱,脸上带着惊惶和羞愧,看到秦建国,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那些宝贝山货和两张皮子,自然是被没收了。
处理此事的市管会干部是个面色严肃的中年人,他把秦建国叫到一边,训诫道:“秦代支书,你们靠山屯的情况,我们也有所耳闻。发展副业,改善生活是好事,但必须要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这种私自上山采集、狩猎,并拿到黑市交易的行为,就是典型的投机倒把,扰乱社会主义市场秩序!这次看在孙书记和你们屯里积极来处理的态度上,对赵老四本人进行批评教育,不予拘留了。但下不为例!如果再有类似情况,连你们屯干部也要追究责任!”
“是是是,领导,我们一定加强教育,绝不再犯!”秦建国态度诚恳地保证,“回去我们就开社员大会,深刻检讨,完善制度。”
办好手续,将失魂落魄的赵老四领出来,三人沉默地坐上马车,踏上了返回靠山屯的夜路。寒冷的夜风吹着,赵老四终于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建国……我对不住你,对不住屯子……我就是鬼迷心窍了……想着弄点钱,给孩他娘抓药,给小子说媳妇……我没想给屯子惹这么大祸啊……”
秦建国看着他冻得瑟瑟发抖、满脸悔恨的样子,心里的火气消了一半,剩下的更多是沉重和思索。他脱下自己的厚外套,递给赵老四:“穿上吧,四哥。事已至此,哭也没用。回去好好想想,跟大家说清楚。有困难,大家可以一起想办法,但不能走这歪门邪道。”
回到靠山屯,已是深夜。秦建国让柱子送赵老四回家,并叮嘱他明天一早通知全体社员,晚饭后在大场院开会。
第二天晚上,靠山屯的大场院上,汽灯雪亮。全体社员几乎都到齐了,气氛凝重。老支书赵大山也被扶来了,坐在前面,脸色不太好看。
秦建国站在汽灯下,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看到了好奇、担忧、不满、还有事不关己等各种眼神。他没有先批评赵老四,而是将昨天去红旗乡领人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包括市管会干部的严厉警告,以及孙书记在电话里的震怒。
“……同志们,乡亲们!”秦建国声音沉重而有力,“赵老四同志私自贩卖山货,违反政策,被定为‘投机倒把’,这件事,给我们靠山屯敲响了一记警钟!它告诉我们,光靠我们自己立规矩还不行,外面的政策红线碰不得!孙书记说了,如果我们管不好,那巡山队就别搞了!咱们好不容易争取来的这点‘名分’,可能就因为这一次事件,彻底断送!”
台下鸦雀无声,众人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巡山队的存在,不仅关乎山林保护,也隐隐关系到大家对这片山林未来收益的期待。如果取消了,岂不是又回到了过去?
赵老四被叫到台前,他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痛哭流涕地表示后悔,愿意接受屯里的任何处罚。
这时,老支书赵大山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拿起旱烟袋,却没有点,用力敲了敲面前的桌子,发出“梆梆”的响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都听见了吧!看见了吧!”老支书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眼皮子浅!为了几个钱,就把全屯子的前程往火坑里推!我赵大山在靠山屯几十年,再难的时候,也没让咱们屯背上这种名声!建国带着大家,好不容易看到点盼头,想着怎么把咱们这靠山吃山的路子走正、走稳当,你们倒好,在后面捅娄子!”
他顿了顿,喘了口气,继续道:“老四家里有困难,我知道。可你有困难,能不能说出来?屯子里是摆设吗?建国是摆设吗?咱们就不能一起想法子?非要去钻那资本主义的裤裆,让人家揪住,丢人现眼!”
老支书的话糙理不糙,说得赵老四头都快埋到裤裆里了,也说得台下不少心有同样想法的人暗自心惊。
秦建国接过话头:“老支书说得对!有困难,找组织,找集体!从今天起,屯委会会详细统计各家各户的实际困难,我们能解决的,一定想办法解决。比如老四家,他媳妇的药费,屯里可以先从公益金里借支一部分,以后从他家工分里慢慢扣。至于说亲的事,咱们屯子小伙子一个个都不差,只要咱们把生产搞上去,日子过红火了,还愁说不到好媳妇吗?”
这话说到了人们心坎里,场下的气氛缓和了一些。
“但是,”秦建国话锋一转,语气再次变得严肃,“规矩就是规矩,错了就要罚!经过屯委会讨论决定:第一,赵老四此次行为,严重违反屯规,罚款五十个工分,计入屯集体账目,用于公益支出。第二,赵老四必须在本月内,义务参加巡山队的所有巡逻任务,深刻认识保护山林的重要性。第三,今后再有人私自采摘、狩猎并外出贩卖,一经发现,加倍处罚,并取消其当年所有集体福利和分配资格!”
处罚决定宣布后,没有人提出异议。赵老四也心甘情愿地接受了惩罚。
秦建国并没有就此结束,他提高了声音:“另外,借着今天这个机会,我还要跟大家说一个想法。赵老四这件事,也暴露了咱们现在的一个问题——咱们的山货,品质好,但只能在公社收购站卖个低价,或者就像赵老四这样,冒着风险去黑市。这样不行!我们要想办法,给咱们的山货,找一个合法合规、又能卖上价钱的门路!”
这话一下子引起了所有人的兴趣。连老支书都抬眼专注地看着他。
“我打算,”秦建国环视众人,掷地有声,“以咱们靠山屯生产队的名义,去跟公社收购站,甚至是县里的土产公司谈!我们把山货统一采集、统一加工、统一交售,争取一个更好的收购价格!我们有了巡山队,可以更科学地规划采集区域和数量,保证资源不枯竭;我们统一交售,数量大,品质有保证,就有了谈判的资本!这样,既避免了个人冒险,又能让全屯子的人都受益,把‘靠山吃山’这条路,走成一条光明正大的集体致富路!”
这个想法,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千层浪。场院里顿时议论开来,人们交头接耳,脸上露出了兴奋和期待的神色。如果真能谈成,那岂不是家家户户都能增加收入?而且是以集体的名义,合理合法!
“当然,这事不容易,需要时间,也需要公社和县里的支持。”秦建国坦诚道,“但只要我们心齐,把咱们自己的事情做好,把山林保护好,把山货的品质提上去,我就有信心去谈!前提是,不能再出现赵老四这样的事,给我们靠山屯抹黑,给我们的努力拆台!”
“对!建国说得对!”
“我们支持!”
“以后再谁干这种蠢事,第一个不答应!”
台下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附和声。经过这次风波,秦建国不仅妥善处理了危机,树立了威信,更趁机提出了一个更具前瞻性和凝聚力的发展方向。赵老四事件,从一个负面典型,意外地成为了凝聚人心、推动靠山屯走向更规范集体化经营的一个契机。
会议在群情振奋中结束。人们散去时,议论的不再是赵老四的丑事,而是秦建国描绘的那个“统一交售、提高价格”的蓝图。
夜色深沉,秦建国和沈念秋并肩往家走。沈念秋轻声说:“你今天处理得很好,恩威并施,而且抓住了机会,提出了更远的想法。”
秦建国握紧了她的手,望着远处黑暗中巍峨的山影,缓声道:“念秋,你说得对,光是防守不行,还得想办法进攻。给山货找销路,就是我们的进攻。只是,这条路恐怕比立规矩、搞巡山还要难走。”
“难走不怕,只要方向对,一步一步总能走过去。”沈念秋的声音温和而坚定,“就像这山里的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