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最后的乐章
李进死前最后一天。
猪还是卖了。五头膘肥体壮的育肥猪,被猪贩子像拖死狗一样粗暴地拖上车,发出绝望而凄厉的长嚎,最终消失在村道的尽头。换回一沓薄薄的、沾着油腥味的钞票,甚至不够支付拖欠的饲料款和兽药钱。
刘大芳数着那点钱,心里像坠了块石头,沉甸甸的。她偷偷看了一眼窝棚,门依旧紧闭。从昨天下午挨了那个耳光之后,李进就再也没出来过,也没吃晚饭和早饭。
她心里有点慌,但更多的是一种麻木的疲惫和怨气。怨丈夫不争气,怨父亲太过分,怨这看不到头的苦日子。她最终还是没去敲那扇门,只是把一碗稀饭和两个馒头放在门口,喊了一声:“饭放门口了!”
里面没有回应。
她站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转身去忙别的了。猪卖了,栏里空了,但剩下的猪还要喂,猪圈还要打扫,永远有干不完的活。
窝棚里,李进其实一夜未眠。
他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黑暗里,像一尊雕像。脸颊上的红肿已经消退了一些,但那种火辣辣的耻辱感,却深深地烙进了他的灵魂深处。破碎的眼镜被他用胶布勉强粘合,戴在脸上,视野里的一切都带着裂痕,就像他的人生。
外面的猪叫声、讨价还价声、妻子的脚步声……他都听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声音,都像是在他心口又扎了一刀。
他想起很多年前,在大学图书馆里,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洒进来,他沉浸在康德、黑格尔的世界里,觉得未来有无限可能,精神世界丰盈而广阔。
他想起第一次带刘大芳进城,指着畜牧局的气派办公楼,意气风发地说:“以后我要在这里,做出一番事业,让你过上好日子。”那时刘大芳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崇拜和期待。
他想起辞职那天,领导的挽留,同事的不解,他摔门而出时的决绝和“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狂妄。
他想起第一次创业失败,债主上门,他和刘大芳抱着刚出生的孩子,躲在出租屋里不敢出声的窘迫。
想起回到这个村庄,岳父那毫不掩饰的鄙夷,村民那看笑话的眼神……
想起“莫扎特”刚买回来时,他对改良品种、科学养殖的憧憬……
想起他坚持给猪放音乐时,妻子和岳父那看傻子一样的表情……
无数画面在脑海中闪回,交织,最终都定格在昨天下午——那记响亮的耳光,那飞出去的破碎眼镜,那五个清晰的指印,那一声“废物”,以及岳父和猪贩子交易成功后,那如释重负又带着施舍意味的眼神……
“格格不入”。
是的,他从始至终,都是一个错误的存在。他的理想,他的知识,他的坚持,在这个只认钱、只认拳头、只认现实的世界里,显得那么可笑,那么不合时宜。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那个破录音机前。里面还放着那盘巴赫的磁带。他按下了播放键。
《G弦上的咏叹调》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那庄严宁静的旋律,在他听来,却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哀悼。像是在为他即将逝去的生命,奏响最后的安魂曲。
他安静地、有条不紊地开始行动。
他找出了那件他大学毕业后就没再穿过的、压箱底的白色衬衫,虽然已经有些发黄,但洗得干干净净。他仔细地扣好每一个扣子,抚平每一处褶皱。
他打来一盆清水,认真地洗了脸,刮了胡子。镜子里的男人,面容憔悴,眼神空洞,但衣着整洁,依稀还能看出几分昔日的斯文模样。
他坐到那张“书桌”前,摊开一张干净的白纸,拿起那支他最珍视的钢笔,吸满墨水。他的手很稳,没有丝毫颤抖。
他写下:
“这个世界,我始终格格不入。”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没有日期。只有这一句,是他对自己一生,最精准、最绝望的总结。
他仔细地将字条叠好,放进外套的内侧口袋,紧贴着心脏。
然后,他拿起了那捆粗麻绳。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狭小、杂乱、却承载了他最后几年人生全部内容的窝棚。目光掠过那藏着的笔记本,掠过那堆放着哲学和养殖技术的“书桌”,掠过那盘巴赫的磁带……
他走了出去。
外面,天色已经彻底黑透。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稀疏的星子,散发着冰冷微弱的光。猪圈里,“莫扎特”和它的孩子们发出均匀的鼾声。其他的猪也大多安静下来。
夜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寒意。
他走到窝棚旁边那根最粗壮、用来支撑横梁的木柱下。那里,是他平时观察猪群、思考问题时常站的地方。
他搬来几块砖头,垫在脚下。
他的动作很慢,很从容,没有一丝犹豫,仿佛不是去赴死,而是去完成一个期待已久的仪式。
他将麻绳的一头,熟练地打了一个结实的绳结,抛过横梁。绳套垂下来,在微风中轻轻摇晃。
他最后看了一眼家的方向。主屋的灯还亮着,隐约能听到刘大芳看电视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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