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当我们这支由太行山深处走出来的部队,已壮大为威震华北的抗日劲旅,并以“排以上干部必须掌握三种以上步兵战术”、“班排协同考核不合格一律回炉”的严苛标准名扬各大根据地时,我总会清晰地忆起第一中队成立初期,傅水恒亲手掀起的那场席卷一切的训练风暴。那远不止是普通的练兵,那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针对我们这群由溃兵、农民、猎户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从灵魂到**,从思维到习惯的彻底重塑与淬炼。是用一种我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现代军事理念,对我们进行的强制性“换脑”和“换血”。
“家底”骤然厚实,“满仓”的弹药带来的兴奋与底气,如同烈酒般在我们这些骨干心头荡漾了还不到两天,那股子“阔起了”、“抖起来了”的洋洋得意,就被傅水恒毫不留情地掐灭在萌芽状态。他将我们全体骨干——我、赵铁锤、孙石头、王栓柱、刘大脚等人,召集到了那片被选作训练场的僻静山谷。山谷里,前几天实弹射击留下的硝烟味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还残留着激情迸发后的灼热。
傅水恒没去看那些堆放在临时搭建的雨棚下、代表着我们新家底的木箱,他的目光像两把经过冰水淬炼的刺刀,缓缓扫过我们每一张犹带兴奋余温的脸,最后定格在我身上,随即又转向众人。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重压力,清晰地压过了山谷的风声:
“参谋长,各位排长、班长。家伙式好了,子弹多了,腰杆子是不是就觉得硬邦邦了,能拉出去跟小鬼子的正规军硬碰硬,打堂堂之阵了?”
赵铁锤正咧着嘴回味着那两支“花机关”的连射快感,闻言立刻接话,嗓门洪亮:“队长,那可不咋的!以前咱手里是啥?烧火棍都嫌费劲!现在呢?乌枪换炮,鸟枪换炮啊!见了鬼子的歪把子,咱也敢挺直腰板,跟他娘的对着搂火了!”
傅水恒脸上没有丝毫笑意,反而沉凝得如同太行山的岩石,眼神锐利得能刮下人一层皮:“对着搂火?就凭咱们现在这乱糟糟、一窝蜂的打法?凭弟兄们冲锋时凭血勇一拥而上,撤退时漫山遍野放羊似的状态?凭侦察靠撞大运、传递消息基本靠吼的原始通讯?”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打在我们心上,“我告诉你们,真要现在就把咱们拉上去,跟鬼子一个齐装满员、装备着掷弹筒和轻机枪的步兵小队硬碰硬,就凭眼下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和刚刚攒下的家底,不够鬼子一顿精准的炮火覆盖和机枪交叉射击砸的!到时候,别说报销,能不全军覆没就是老天爷开眼!”
这番话,像一瓢带着冰碴子的太行山泉水,兜头盖脸地浇在了我们这些刚刚发热、甚至有些膨胀的头脑上。王栓柱和刘大脚这两位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红军,闻言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眼中流露出深以为然的凝重。他们经历过第五次反围剿的惨烈,走过长征路的艰难,太清楚正规日军那严酷的战场纪律和高效火力配系有多可怕。赵铁锤脸上那点得意的笑容瞬间僵住,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孙石头挠了挠他那乱糟糟的头发,瓮声瓮气地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茫然:“那……队长,咱们……咱们该咋练?”
“咋练?”傅水恒不再多言,大步走到山谷中央一片相对平整的空地上,弯腰捡起几块颜色各异的石头和几根枯树枝,开始在地上摆弄起来。就是在这片简陋的“沙盘”前,他开始了那套最初让我们瞠目结舌、怀疑人生,到后来却奉为圭臬、深入骨髓的“现代化”军事理念灌输。这场淬火,他点了五把火,一把比一把灼热,一把比一把猛烈。
第一把火:思想与纪律——“明白为谁而战,为何而战”
傅水恒点燃的第一把火,完全出乎我们所有人的意料。他没有立刻开始操枪弄炮,也没有演练冲锋拼杀,而是搞起了被他称为“思想奠基”的教育。他把已经超编、膨胀到一百多号人的全中队集合起来,就在驻地旁一个向阳的山坡上,让大家随意席地而坐,他自己则站在一块半人高的青石上。
“今天,不练瞄准,不练冲击,也不练拼刺刀。”他的开场白简单直接,却让底下有些骚动,“咱们今天就坐在这里,敞开了聊一聊。聊聊咱们每个人,为啥要拿起这杆枪,为啥要在这太行山里,跟凶残的鬼子玩命?”
这个问题如同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了层层涟漪。队伍里顿时议论开了,各种口音、各种理由混杂在一起:
“为啥?狗日的小鬼子屠了俺们村,杀了俺爹娘,俺要报仇!血债血偿!”
“鬼子占了俺家的地,烧了俺的房子,抢了俺的粮食,不打他们,俺活不下去!”
“当兵吃粮,天经地义!跟着傅队长打鬼子,能吃饱饭,不受欺负!”
“咱就是看不惯鬼子在咱中国的地面上耀武扬威!”
声音嘈杂,情绪激动,但核心无非是家仇国恨与生存需求。傅水恒耐心地听着,目光平和地扫过一张张或因愤怒、或因悲戚、或因茫然而扭曲的脸庞,直到声浪稍稍平息,他才沉声开口,声音不大,却像重锤敲响在每个人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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