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酷烈。才刚进农历十月,呼啸的北风就像裹挟着无数把看不见的冰刀,刮过山峦,削过河谷,将最后一点残存的绿意也剥离得干干净净。天地间,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灰黄。然而,比这严冬更冷的,是弥漫在整个太行根据地、每个军民心头的那股寒意——那是从骨髓里透出来的,对饥饿的恐惧,以及对敌人暴行的刻骨铭心之恨。
我,陈世根,独立团参谋长,此刻正站在团部所在村口的那棵老槐树下。槐树早已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虬髯般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像无数双绝望的手臂在无声呐喊。我的目光越过村前那片本该堆满秸秆、洋溢着收获喜悦的田野,如今,那里只剩下被火烧过的焦黑痕迹,以及被马蹄、皮靴反复践踏后翻起的、了无生气的冻土。空气中,似乎还隐约残留着粮食被焚毁时那股焦糊中带着一丝怪异甜腥的气味,那是希望被碾碎后发出的死亡气息。
“参谋长,”警卫员小杨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试图压抑却仍透出几分惶惑的颤抖,“二营侦察班……回来了。”
我猛地转过身。村口的小路上,蹒跚走来几个人影。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挪动。他们身上的棉军装破烂不堪,沾满了泥泞和不知名的污渍,脸上是长期饥饿和过度劳累留下的青灰色,眼窝深陷,嘴唇干裂爆皮。带队的是二营侦察排长老耿,一个平日里像山豹子一样精悍灵活的汉子,此刻却佝偻着腰,每迈出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的眼神,不再是往日那种机敏锐利,而是一片死寂的、近乎麻木的灰暗。
“老耿!”我快步迎上去,一把扶住他有些摇晃的身体。他的手冰凉,隔着破旧的棉衣,都能感觉到那硌人的骨头。
老耿抬起头,看到是我,嘴唇哆嗦了几下,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发出一声破碎的、带着哭腔的喘息。他身后那几个侦察兵,更是连站直的力气都没有了,互相搀扶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
“先回团部,喝口热水,吃点东西再说。”我强压下心头翻涌的不祥预感,示意小杨赶紧帮忙搀扶。
“不……参谋长……”老耿猛地抓住我的胳膊,他的手劲出乎意料地大,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让我们……先说……王家庄……王家庄没了……全没了啊……”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血沫。
团部指挥室里,那盏豆大的油灯光芒摇曳,将老耿和他手下几个兵的身影投在土墙上,扭曲、放大,如同来自地狱的鬼魅。热水和临时找来的几个冻得硬邦邦的糠菜团子,并没能让他们恢复多少生气,反而似乎勾起了更深重的痛苦回忆。
老耿双手捧着一个破搪瓷缸,热水蒸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他憔悴的脸。他开始了叙述,声音低沉、断续,却像一把钝刀子,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上来回切割。
“……我们接到命令,去王家庄一带摸清敌人最近一次扫荡后的情况,并尝试联系可能幸存的地方同志……我们是从后山绕过去的,还没进村,就闻到了……那股味儿……烧焦的木头、泥土、还有……还有……”他哽住了,用力闭了闭眼睛,喉结剧烈地滚动着。
“是尸臭。”旁边一个年轻侦察兵木然地接了一句,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跳动的灯焰,“遮都遮不住……到处都是……”
老耿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才继续往下说:“村子……已经看不出是个村子了。所有的房子,都被烧成了黑乎乎的框架,有的只剩下一堆瓦砾。村口的打谷场……场上的石碾子……被血染得乌黑……上面……上面还粘着……”
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那个年轻的侦察兵替他说了下去,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碾子上……粘着碎肉……和头发……场子边上,堆着……堆着几十具尸体……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很多……很多都被刺刀捅烂了……肠子流了一地……几个女人……没穿衣服……身上……身上都是刀口……还有被……被烧过的痕迹……”
窑洞里死一般寂静。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几个侦察兵粗重而痛苦的呼吸声。傅水恒团长紧握着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手背上的青筋虬起。傅必元政委脸色铁青,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镜片后的眼睛里,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我感觉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
“我们……我们在村子东头的老槐树下……找到了王老栓……”老耿终于重新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和污渍,眼神里是刻骨的痛苦和茫然,“老栓叔……是村里的支书,也是咱们的堡垒户……他……他被鬼子用铁丝穿过了锁骨,绑在树上……身上……被割了无数刀……地上……用他的血……画了个太阳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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