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呼从内殿传来,利刃般划破殿内的死寂。
安陵容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帕子。
她偷偷看了一眼皇帝,那张龙颜上已经不是担忧,而是一种近乎恐惧的不安。
“春桃!”孙母沙哑的声音从门缝里挤出来,带着哭腔,“快!去把那碗参汤端来!娘娘没力气了!”
春桃飞快地冲向小厨房,很快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折返。
安陵容抢先一步迎上去,稳稳接过那碗参汤。
她凑到唇边飞快地试了试温度,才亲自送到门口。
“孙夫人,这参汤我试过了,不烫口,您快给姐姐喝了。”
孙母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重重点头,身影瞬间消失在门后。
皇帝忽然停下踱步,锐利的目光钉在安陵容身上。
“安常在,慧嫔平日里可有什么不适?太医可有说过什么?”
安陵容跪得更直了些,将心头的惊惧死死压下,回话的声音清晰而稳定。
“回皇上,姐姐身子一直康健,胃口也好,太医也说胎象稳固。”
她顿了顿,小心翼翼地抛出早已在心中演练了千百遍的说辞。
“只是……太医说这孩子长得格外壮实,是福气,也是一道难关。”
话音未落,内殿又传来一阵比之前更加撕心裂肺的急促呼痛声。
皇帝的脸彻底沉了下去,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结成冰。
皇后幽幽的声音忽然响起,像一根冰冷的针。
“若真是难产,不如请宫里最好的接生姥姥都过来?多几个人,也多几分把握。”
安陵容心里一紧。
又来了。
她重重磕下一个头,额头贴着冰冷的地砖,声音不大,却字字坚定。
“谢皇后娘娘关心。只是姐姐有令,接生的事全凭孙夫人做主。人多了,手杂,反而不美。”
这时,内殿的门又开了,春喜满头大汗地跑出来,脸上带着一丝惊喜。
“安小主!快去准备热水和干净的布!”
“姥姥说……说能看见头了!”
安陵容几乎是弹了起来,对着青珊和宝珠快速吩咐:“快!按之前备下的来!热水要滚烫的,布要最软最干净的!”
两个宫女飞快地跑了出去。
皇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殿门,手背上青筋暴起。
这种等待,比亲临战场还要煎熬。
“皇上,”皇后柔声劝道,“不如您先回养心殿歇息?这里有臣妾看着,一有消息立刻派人去报。”
“朕哪里走得开!”皇帝的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怒火,“慧嫔在为朕拼命,朕岂能不在?!”
皇后不再说话,只是端坐在那里,眼神深不见底。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天色,渐渐亮了。
内殿里的声音时高时低,每一声都像一把钝刀,在殿外所有人的心上反复切割。
安陵容跪在门口,膝盖早已麻木,针扎似的疼,但她不敢动一下。
她知道,这扇门后,是孙妙青的性命,也是她安陵容的未来。
忽然,内殿里传来一声尖锐到极致的叫喊。
然后……
安静了。
死一般的安静。
殿内所有人都僵住了。
皇帝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脸色煞白如纸。
皇后也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扶手。
竹息姑姑和周太医都屏住了呼吸。
安陵容的心跳,在那一刻,停了。
完了吗?
就在这绝望的寂静即将吞噬一切时——
“哇……哇哇……哇——”
一声石破天惊的婴儿啼哭声骤然响起,洪亮,有力,仿佛能震彻整个紫禁城!
那声音充满了无尽的生命力,瞬间撕碎了殿内所有的恐惧和死寂!
皇帝的脸色瞬间从死白转为狂喜的潮红,激动得浑身发抖。
“生了?!”
“生了!”
内殿的门“吱呀”一声大开,孙母满脸是笑,眼角却挂着泪,怀里抱着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襁褓。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慧嫔娘娘诞下皇子一名!母子平安!”
皇子?!
皇帝几乎是冲上前去,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小小的包裹。
“真的是……皇子?”
“千真万确!”孙母笑得合不拢嘴,“这孩子生下来足有六斤二两,哭声跟打雷似的,是个壮实的小阿哥!”
皇帝笨拙地掀开襁褓一角,看见那张皱巴巴、却五官分明的小脸,眼眶竟控制不住地热了。
“好……好孩子……”
他声音发颤,颠来倒去只会说这一句。
“朕的好儿子……”
皇后起身走上前,脸上是无可挑剔的端庄笑容。
“恭喜皇上喜得龙子,这孩子生得可真好,眉眼间像极了皇上,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
竹息姑姑也上前一福,声音平稳。
“老奴代太后娘娘恭贺皇上,这位小皇子哭声如此洪亮,定是天佑我大清的福星。”
皇帝抱着孩子,怎么也看不够,脸上的笑意几乎要咧到耳根。
这是他的儿子。
是他求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才得来的皇子!
“慧嫔如何了?”皇帝的喜悦总算分了一丝出来,想起了里头那个为他拼命的女人。
“娘娘力竭,已经睡过去了,但身子无恙。姥姥们都说,娘娘底子好,调养些时日便能恢复。”孙母连忙回道。
“好!好!”
皇帝连说了两个好字,抱着孩子的手紧了紧,对着苏培盛高声喝道,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骄傲和狂喜。
“传朕旨意!”
“慧嫔孙氏,诞育皇嗣,劳苦功高!赏黄金千两,东珠百颗,上等血燕十斤!”
旨意一出,殿内已是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这已是泼天的恩赏。
皇帝却觉得还不够,他要让全天下都知道他的喜悦!
“再将朕私库里那支前朝的暖玉如意,一并送去!”
此言一出,殿内静得能听见炭火爆开的轻响。
那支暖玉如意,是先帝爷的心爱之物,皇上登基后便一直珍藏在养心殿的私库里,从未示人!
如今,竟也赏了。
皇后脸上那得体完美的笑容,终于僵了一瞬,快得几乎无人察觉。
她垂下眼,指尖轻轻抚过袖口上精致的云纹,仿佛要将那布料掐碎。
“皇上圣恩浩荡,慧嫔妹妹当真是好福气。”
皇帝压根没听见她的话,他所有的心神都在怀里那个皱巴巴的小东西上。
他低头用指节轻轻碰了碰婴儿的脸蛋,那小东西竟砸吧砸吧嘴,似乎还想再哭一嗓子。
皇帝乐了,抬头又对苏培盛道:“真活泼,像头小老虎!朕的小老虎!”
“往后,小名就叫他塔斯哈(满语:老虎)!”
“嗻!小老虎这名儿,一听就精神!”苏培盛眉开眼笑地应着。
皇上此举,是直接越过了所有规程,将这份独一无二的荣宠,明明白白地砸在了春熙殿的门楣上。
皇后的指甲,在袖中狠狠掐进了掌心。
安陵容跪在冰冷的金砖上,一夜的麻木和酸痛仿佛都被这天大的喜讯冲散了。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春熙殿的天,彻底亮了。
孙姐姐不仅平安,还生下了皇子。
而她安陵容,守了一夜,赌上了一切,也终于从这泼天的富贵里,分到了一缕能照亮自己的金光。
“安常在。”
皇帝的声音忽然落在她头顶。
安陵容猛地回神,连忙磕头,声音里还带着激动后的微颤:“臣妾在。”
“你很好。”
皇帝看着她,语气里是实实在在的嘉许。
“慧嫔生产,你守在这里,调度有方,临危不乱,朕都看在眼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因长跪而起了褶皱的裙摆,和那张略显苍白的脸。
“慧嫔坐月子,春熙殿事多,你多费心。”
“朕,不会亏待忠心之人。”
这已经不是暗示。
是明明白白的承诺。
安陵容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心口烫至四肢百骸,她强压下狂喜,恭顺回道:“能为皇上和姐姐分忧,是臣妾的福分,臣妾不敢居功。”
“起来吧。”皇帝心情极好,随意地摆了摆手。
就在这时,皇后终于开了口。
声音温婉如常,却像一盆兜头浇下的冷水,瞬间浇熄了殿内沸腾的喜气。
“皇上,天已大亮,该去上早朝了。”
“国事为重,这边有臣妾看着,误了时辰可不好。”
皇帝这才恋恋不舍地将孩子交还给孙母,又细细叮嘱了几句,才转身对皇后道:“这里就交给你了。”
皇后起身,端庄行礼,母仪天下。
“臣妾遵旨。”
皇帝走到殿门口,忽然停步。
他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内殿的方向,又将目光恋恋不舍地挪到孙母怀里的孩子身上,眼中的喜爱与骄傲满得快要溢出来。
迎着初升的朝阳,他负手而立,声音穿透晨光,响彻整个春熙殿。
“朕的六皇子,大名,就叫弘昼。”
一言既出,便如金口玉言,成了定局。
安陵容扶着冰冷的门框,看着那道明黄的身影在万丈霞光中消失,她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直到此刻,她才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她望着殿外,一轮红日正从宫墙的尽头喷薄而出,金色的光芒洒满了庭院的积雪,刺得人眼睛阵阵发酸。
这一夜,她守住的何止是一道殿门。
更是她和孙姐姐,在这步步惊心的深宫里,安身立命的根本。
从今日起,她们,也是有皇子的人了。
景仁宫
一盏茶从滚烫放到温凉,皇后始终没有碰一下。
她刚从春熙殿回来,身上那件沾染了晨露与喧嚣的披风,早已被宫人小心翼翼地褪下。
可那股子喜气洋洋的劲儿,却仿佛黏在了她的骨头缝里,怎么刮,都刮不掉。
“阿哥。”
皇后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重重砸在剪秋的心头。
“还是个,六斤二两的阿哥。”
她拿起一把小巧的银剪,一下,又一下,机械地修剪着面前一盆文心兰。
那力道用得极巧,只剪败叶,不伤花苞,动作优雅得如同在绣一幅画。
“周宁当初是怎么回的话?”
她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他说,胎像虽稳,但母体气虚,腹中孩儿不比寻常康健,十有**,是个公主。”
剪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死死贴着冰冷坚硬的金砖。
“娘娘息怒!这……这胎儿之事,毕竟隔着一层肚皮,太医们也只能估摸个大概,总有……总有看走眼的时候。”
“看走眼?”
皇后手里的银剪“咔”地一声,停在了一片绿叶的尖上。
她没有回头,声音却比殿外的积雪还要冷上三分。
“能在太医院熬到今天的,哪个不是人精?这种能掉脑袋的错,他周宁也敢犯?”
剪秋的身子剧烈地抖了一下,头埋得更低,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娘娘……周太医他……他毕竟是太后宫里出来的人。”
话音落下,殿内死一般寂静。
那把银光闪闪的剪子,终于还是动了。
却不是剪的叶。
而是将一朵开得最盛、最娇嫩的兰花,从花茎上,齐齐剪断。
剪秋大气都不敢出。
只听皇后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一片冰到骨子里的嘲弄。
“是了。”
“本宫怎么忘了,他周宁,是本宫那位好姑母,一手提拔上来的人。”
她缓缓转过身,指尖捏着那朵断了根的兰花,脸上依旧是那副无可挑剔的端庄。
可她的眼底,却像是结了一层万年不化的寒冰。
“当初他主动找上门,说是感念本宫提携,愿为本宫分忧,时时禀报春熙殿的动静。本宫还当他是个知情识趣的。”
她走到窗边,随手将那朵兰花丢进窗外的雪地里。
那一点娇嫩的明黄,瞬间就被无情的白雪吞没了。
“如今看来,这哪里是为本宫分忧?”
“这分明是替太后她老人家,给本宫喂了一颗定心丸啊。”
“她怕本宫动了她心心念念的皇孙,便先用一个‘公主’来堵本宫的嘴,迷本宫的眼。待孩子平安落地,他周宁只需一句‘臣才疏学浅,判断有误’,便能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好一招瞒天过海,好一招金蝉脱壳!”
皇后一字一句,说得极慢,仿佛在细细品味这其中的算计、背叛与羞辱。
她,乌拉那拉·宜修,执掌六宫,算计人心,到头来,竟被自己的亲姑母,在眼皮子底下,摆了这么一道!
“娘娘……”剪秋的声音都在发颤。
“去。”
皇后打断了她,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只是那份沉静之下,是压抑着即将喷发的怒海狂涛。
“去内务府查一查,安陵容的父亲,安比槐,最近在松阳县的官声如何。”
剪秋一愣,不明白怎么忽然提到了安比槐。
皇后抚了抚袖口上并蒂莲的暗纹,嘴角勾起一丝冷峭至极的弧度。
“本宫记得,她那个爹,手脚可不大干净。”
“今儿在春熙殿,那个安常在,倒是忠心护主得很。”
“既然她这么会当差,本宫,自然也要赏她一份体面。”
“总不能,让她在宫里为主子拼死拼活,她阿玛却在外头,给她丢人现眼。”
寿康宫
檀香袅袅,暖意融融。
太后捻着一串紫檀佛珠,眼帘半垂,只是那佛珠在她指尖转动的速度,比平日里快了几分。
竹息姑姑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不疾不徐,却带着一股压不住的喜气。
“回来了?”太后眼皮未抬,淡淡问道。
竹息快步上前,福身行礼,声音里是藏不住的笑意:“恭喜太后娘娘,贺喜太后娘娘!春熙殿的慧嫔娘娘,生了!”
佛珠,停了。
太后缓缓睁开眼,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里,此刻精光如炬。
“生的什么?”
“是个小阿哥!”竹息的声音都扬高了些,“足足有六斤二两重!那哭声,隔着两道殿门都震耳朵!皇上抱着不撒手,喜欢得什么似的,当场就给小阿哥取了小名,叫塔斯哈!”
“塔斯哈……”
太后在嘴里念了一遍这个满语词,老虎的意思。
她那张素来沉静威严的脸上,深刻的皱纹一瞬间舒展开,竟是“嗬”地一声笑了出来,一掌重重拍在身旁的案几上。
“好!好一个‘小老虎’!哀家就知道,孙氏是个有福气的!”
这笑声,是发自肺腑的欢畅,是久旱逢甘霖的喜悦。
竹息也跟着笑:“可不是嘛!皇上还当场定了大名,叫弘昼,是咱们大清的六皇子了!”
“弘昼。”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眼中的欣赏几乎要溢出来,“皇帝这回,是真高兴了。”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了点嗔怪:“周宁那个不中用的,先前还跟哀家说什么胎儿孱弱,恐是公主,害哀家白白悬了一颗心。”
竹息心领神会,垂首笑道:“太医看诊,毕竟隔着一层肚皮,哪能有十成的准头。是小阿哥自己福泽深厚,洪福齐天,连太医都看走了眼呢。”
主仆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赏!”太后一挥手,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扬眉吐气的劲儿,“去哀家私库,把那尊赤金的送子观音像给慧嫔送去!再挑一百匹最好的云锦,一匣子东珠,一并赏了!”
这赏赐,比皇帝的还要重上几分,尤其那尊金像,是太后供奉多年的心爱之物。
“是。”竹息应下,又顿了顿。
“还有什么事?”
“回太后,皇后娘娘也在。只是……皇上走后,皇后娘娘的脸色,瞧着不大好。”
太后冷笑一声,重新捻起佛珠。
这回,慢条斯理,不疾不徐。
“她不好看,哀家的日子就好看了。”
“你亲自去一趟春熙殿,把东西送去。再替哀家给慧嫔带句话。”
竹息躬身:“请太后吩咐。”
“告诉她,只管好生养着咱们的小阿哥,养得壮壮实实的。”
“宫里旁的事情,有哀家在。”
翊坤宫
死一般地寂静。
地上,是名贵瓷器碎裂后的残骸。
颂芝和宫人们齐刷刷跪了一地,头埋得几乎要嵌进金砖里,连呼吸都忘了。
“皇子……”
华妃站在一地狼藉中央,像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可怕。
“六斤二两的皇子?”
刚刚从外头打探消息回来的小太监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哆哆嗦嗦地回话:“是……是,娘娘。皇上……皇上龙心大悦,当场就赐了小名,叫……叫塔斯哈……”
“塔斯哈?!”
华妃猛地转过头,一双美丽的凤眼里,此刻正烧着两簇毁灭一切的烈火。
“小老虎?”
“他也配!”
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脑子里嗡嗡作响。
是那个春熙殿的贱人,是那个孙妙青!
凭什么!
凭什么她能生下皇子?凭什么她的孩子能被皇上叫作“小老虎”?
那本该是她的孩子!
是她和皇上的儿子!
“啊——!”
华妃失控地尖叫一声,一把挥掉小几上所有的东西。
茶壶、点心碟子、手炉……叮叮当当滚了一地。
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着跌坐回榻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某处。
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
大颗大颗,砸在金线绣成的凤穿牡丹锦缎上,洇开一团团深色的痕迹。
“我的儿子……”
她喃喃自语,声音里是无尽的悲恸和怨毒。
“我的儿子若是在,他才是真正的皇子,他才是最壮实的……皇上怎么能……怎么能把他的喜欢,给了别人……”
颂芝看她哭得伤心,心疼地膝行上前,想要劝慰:“娘娘,您别伤心了,伤了身子可怎么好……”
“滚开!”华妃一把推开她。
她哭了一会儿,忽然停住了,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颂芝。
“酸黄瓜。”
“啊?”颂芝一愣。
“本宫要吃酸黄瓜!”华妃的声音尖利起来,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执拗,“去拿!现在!本宫就要吃!”
颂芝不敢耽搁,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很快,一小碟腌得翠绿的酸黄瓜被呈了上来。
华妃一把抓起一根,看也不看就塞进嘴里,狠狠地咬下去。
“咔嚓。”
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
她一边流着泪,一边面无表情地咀嚼着,酸得口水直流,眼泪也流得更凶。
那酸味,一瞬间把她拉回了许多年前。
那时候,她也怀着孩子,也像这样,嗜着一口酸。
皇上每天都过来陪她,亲手喂她吃东西,说他们的孩子,将来一定是全天下最英武的阿哥。
可现在,另一个女人,生了另一个男人的孩子,夺走了本该属于她儿子的一切。
“咔嚓,咔嚓……”
华妃机械地吃着,眼泪混着酸水一起往下咽,那滋味,又酸又苦,一直涩到心底。
颂芝跪在一旁,看着自家主子这副模样,心如刀绞,却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一碟酸黄瓜很快见了底。
华妃将最后一根吃完,忽然不哭了。
她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脸,那双哭得红肿的凤眼,重新燃起了骇人的光。
“哭什么。”
她冷笑一声,声音还有些沙哑,却带着一股子淬了毒的狠劲。
“本宫还没输。”
她站起身,走到妆镜台前,看着镜中那个发髻微乱、满脸泪痕的自己。
“一个刚落地的奶娃娃罢了,能不能养大,还在两说呢。”
她拿起一支赤金的流苏簪子,慢慢插回头上,扶正了有些歪斜的护甲。
“颂芝。”
“奴婢在。”
“去告诉曹琴默,让她有空,多带着温宜去春熙殿走动走动。”
华妃看着镜中的自己,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小孩子家家的,身上带点病气,再寻常不过了。”
***
白日里的喧嚣终于沉淀。
春熙殿内,只余下宫灯在廊下投出的一圈圈暖黄光晕,静谧得能听见炭火燃烧的轻微哔剥声。
安陵容坐在床边的脚踏上,一夜未眠,眼下是淡淡的青影,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她凝视着摇篮里那个皱巴巴的小东西。
六皇子,弘昼。
这小东西,便是她们在这深宫里,用命搏来的一座靠山。
她伸出一根手指,极轻、极慢地碰了碰婴儿紧攥的小拳头。
那小拳头倏然一动,竟反手抓住了她的指尖。
温热,柔软,却带着一股不容挣脱的力道。
安陵容的心,被这一下抓得又软又满。
“小主,您快歇会儿吧。”
春桃端着一碗燕窝粥走进来,声音压得极低。
“娘娘若是醒了,见您熬成这样,定要心疼的。”
安陵容摇了摇头,目光依旧胶着在那个小小的婴孩身上。
“外头如何了?”
“回小主,各宫的贺礼都已登记入册。”春桃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语速飞快而清晰,“皇上与太后的赏赐已入库。景仁宫的礼也到了,只是……”
她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后怕的冷意。
“皇后娘娘‘体恤’,特意挑了两位精奇嬷嬷来,说是帮着照看小阿哥。”
安陵容的指尖微微一凉。
“巧的是,太后娘娘宫里的竹息姑姑后脚就到。”春桃的语气扬起一抹快意,“竹息姑姑只说了一句话,‘太后有旨,慧嫔娘娘月子里,春熙殿不见外客,免得冲撞了小阿哥的福气’,当场便将那两个嬷嬷打发回去了。”
好一个“不见外客”。
这是太后在明明白白地敲打皇后,也是在给春熙殿撑腰。
安陵容心中一定。
“翊坤宫呢?”
“华妃娘娘……送来两匹大红的云缎,还有一匣子赤金的金锞子。”
安陵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大红,既是喜,也是血。
华妃的心思,还是这么不加掩饰。
“碎玉轩的莞贵人也送了礼。”宝鹊在一旁轻声补充,“一对成色极好的白玉连理摆件,贺喜娘娘。另外,还给小主您备了一份厚礼,只说了一句……妹妹辛苦了。”
安陵容的手指微微一顿。
甄嬛总是这样周全,滴水不漏。
这份周全,是情分,却也永远隔着一层算计。
就在这时,床榻上的人动了动,发出一声极轻的嘤咛。
“姐姐!”
安陵容立刻起身凑过去。
孙妙青缓缓睁开眼,视线在安陵容苍白的脸上定住,原本涣散的眼神瞬间凝聚成心疼。
她没问孩子,也没问赏赐,出口的第一句话,嘶哑却清晰。
“我的好妹妹,你这是拿自己的命在替我熬。”
一句话,让安陵容瞬间红了眼眶。
“能护住姐姐和……小阿哥,我心里是定的。”她用力点头,将泪意逼了回去。
孙妙青苍白的脸上,终于绽开一抹虚弱却安心的笑。
她握住安陵容的手,轻轻拍了拍。
“往后,这春熙殿的门,就靠你我一起守了。”
没有多余的许诺,却比任何话都让安陵容觉得踏实。
“皇后那边,可有异动?”孙妙青闭上眼,轻声问道。
“她派了两个嬷嬷来,被太后的人挡回去了。”
孙妙青闻言,只从鼻尖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再无他话,很快又沉沉睡去。
安陵容为她掖好被角,心里却是一片雪亮。
挡得了一时,挡不了一世。
皇后那条毒蛇,只是暂时缩回了洞里,正吐着信子,等待下一次出击的机会。
夜,更深了。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极轻微的骚动,随即又归于死寂。
安陵容心头一凛,猛地站起身。
下一刻,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明黄的身影,带着一身夜露的寒气,踏了进来。
是皇帝。
他只带了苏培盛,竟是连通传都免了。
殿内所有宫人瞬间跪了一地,大气都不敢出,暖意融融的大殿仿佛瞬间被冻结。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噤声。
他径直走到床边,深深看了一眼睡梦中仍蹙着眉的孙妙青,目光里有疼惜,有愧疚。
而后,他的视线便被旁边小床里那个红扑扑的小脸,彻底吸了过去。
他俯下身,看了许久许久,眼里的柔情几乎要化成水。
许久,他才直起身,目光落在了跪在一旁的安陵容身上。
“安常在。”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巨石投入静湖,在安陵容心上砸出滔天巨浪。
“臣妾在。”
“你很好。”皇帝看着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审视,“慧嫔生产,你临危不乱,调度有方,朕都看在眼里。”
“此乃臣妾分内之事,不敢居功。”安陵容垂着头,声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皇帝不置可否,只淡淡地问:“你守了一夜,怕不怕?”
安陵容的心猛地一跳。
这不是关心。
这是帝王的考较。
她伏下身,额头贴着冰冷的金砖,声音清晰而坚定。
“回皇上,臣妾怕。”
皇帝的眉梢微微一挑,似乎有些意外。
“臣妾怕姐姐受苦,怕小阿哥有失,更怕……有负皇上圣恩。”安陵容的声音不疾不徐,“但臣妾更知,春熙殿的门后,是皇上的血脉,是大清的希望。有这份倚仗,臣妾心中便只剩了胆气,再无半分畏惧。”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了忠心,又捧了君王。
殿内静得可怕。
良久,皇帝极轻地笑了一声。
“是个聪明的。”
他转身,似乎要走。
安陵容的心沉了下去。
就在她以为今夜不过是帝王一次无关痛痒的夜探时,皇帝忽然停步,对苏培盛吩咐道:
“朕瞧着安常在脸色不大好,想是昨夜劳累过度,膝盖也受了凉。”
苏培盛立刻心领神会,躬身上前。
“传朕旨意。”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传遍大殿。
“着内务府,将那对西域进贡的玛瑙宝珠护膝,送来春熙殿。”
“赏安常在。”
安陵容浑身剧震,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那对玛瑙护膝,是贡品中的极品,据说嵌了药石,有活血祛寒之效,阖宫上下,独太后与皇上所有。
这哪里是赏赐护膝。
这分明是给了她一份天大的体面,一个“有功于皇嗣”的护身符!
“起来回话吧。”皇帝的语气随意。
安陵容强压下狂喜,撑着冰冷的金砖想要起身。
她这才发觉,自己的双腿早已麻木得没了知觉。
身子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一只手及时扶住了她的胳膊。
那只手稳当,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暖意。
是苏培盛。
这位御前第一人,正对着她,露出了一个近乎可以称之为“和善”的笑。
“小主当心。”
安陵容心中那块名为“前程”的巨石,在这一扶之下,终于轰然落地。
砸得她心神激荡,四肢百骸都通了电。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切,都将截然不同。
她借着苏培盛的力道稳稳站定,对着那道即将消失在夜色中的明黄背影,敛衽一福。
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恭顺,亦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臣妾,谢皇上隆恩。”
***
翌日清晨,苏培盛亲自捧着一个明黄的锦盒,领着两个小太监,那阵仗,比传一道寻常圣旨还要郑重几分。
他一脚踏进春熙殿的门槛,满院的宫人便齐刷刷跪了下去,连呼吸都刻意掐灭了。
“安小主,接赏吧。”
苏培盛笑得满脸褶子,竟是微微躬着身,亲手将锦盒递到安陵容面前。
那态度,恭敬得让人心头发毛。
安陵容跪在地上,心里却亮如明镜。
这哪里是赏赐。
这分明是皇上亲手在她背后画了个靶心,还是用金粉画的,带夜光的那种。
她深深叩首,双手举过头顶,稳稳接下那份沉甸甸的“荣宠”。
“臣妾,谢皇上隆恩。”
“小主快快请起。”苏培盛亲自虚扶了一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自己人才能听懂的亲近,“皇上说了,小主劳苦功高,这对玛瑙护膝最是活血祛寒,您可得好生用着,千万仔细身子。”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往后,六阿哥跟前,还得您多费心,多看着呢。”
这话里的信息量,大得能撑船。
安陵容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只露出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感激。
“苏公公言重了,能为皇上和姐姐分忧,是臣妾的福分,不敢居功。”
她打开锦盒。
一对暗红色的玛瑙护膝静静躺在明黄的绸缎上,珠光温润,仿佛将晨光都吸了进去,隐隐有流光浮动。
入手微凉,却又像带着一股奇异的暖意,顺着指尖悄无声息地往血脉里钻。
好东西是好东西。
也是个能把人活活烤熟的烫手山芋。
安陵容暗自叹了口气,她算是彻底看明白了。
皇帝昨夜那番考较,不只是对她忠心的肯定,更是在这六宫之中,用这份赏赐,替她立了一块碑。
一块用金子做的,上头刻着“朕的人,动她试试”的墓碑。
可这紫禁城里,最不怕死的,就是那些被嫉妒和怨恨烧红了眼的女人们。
送走了苏培盛,安陵容捧着这要命的锦盒回到内殿。
孙妙青已经醒了,正靠在引枕上,由春桃喂着一小口一小口的鸡汤。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清亮的眼眸里,却淬着一层经历过生死的锋芒。
“什么东西,这么大阵仗?”孙妙青的目光落在锦盒上。
“皇上赏的,玛瑙护膝。”安陵容将锦盒放在床边的小几上,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一件别人的事。
孙妙青舀汤的动作一顿。
随即,她了然地笑了,那笑意里带着一丝冰冷的讥诮。
“看来,皇上是嫌咱们春熙殿的火烧得还不够旺,特意亲自来添一把最干的柴。”
她放下汤碗,看向安陵容,眼神里是化不开的凝重。
“妹妹,这副护膝,既是护你,也是在烤你。”
“从今往后,皇后和华妃的眼睛,怕是有一半要死死钉在你身上了。”
安陵容点了点头,这点她自然明白。
从前,她只是个皇帝面前靠着一副嗓子获宠的玩意儿,随时可以被丢弃。
如今,她是皇上亲口嘉许、御前总管亲自送赏的“护嗣功臣”。
身份变了,要面对的刀光剑影,自然也得换一套更锋利的。
“姐姐放心,我省得。”她顿了顿,将各宫送来的贺礼单子递了过去,“这是各宫的礼单,姐姐过目。”
孙妙青接过,一目十行地扫过。
当看到翊坤宫那“大红云缎两匹”时,她嗤笑一声,声音里满是不屑。
“华妃还是老样子,生怕别人看不懂她那点上不得台面的心思,蠢得可笑。”
“莞贵人送的白玉连理摆件,倒是周全。”孙妙青的手指在“碎玉轩”三个字上轻轻划过,眼神幽深,“她这个人,永远不会出错,也永远不会让你抓住把柄。这份礼,既是情分,也是观望,更是提醒我们,她甄嬛,始终在局中。”
“至于景仁宫……”
孙妙青的目光落在皇后那份丰厚却毫无特色的赏赐上,久久没有说话。
安陵容轻声道:“姐姐,皇后那边,怕是已经知道了,周太医……是太后的人。”
“她当然知道。”孙妙青将礼单丢在一旁,闭上眼,声音里透着一股彻骨的疲惫与狠厉。
“被自己的亲姑母和倚重的心腹,联手在眼皮子底下摆了这么一道,她现在怕是恨不得生吞了我们母子。”
“只是她这人,越是恨,脸上的笑就越是端庄慈和。”
“她不会像华妃那样明着来,她的刀,都淬在笑里,藏在那些嘘寒问暖的规矩里。”
安陵容心头一凛,只觉得后背阵阵发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