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驶进铁北站时,林暮正盯着窗外。
林暮把脸贴在玻璃上,冰得脸颊发麻。
怀里的画夹硌着肋骨,里面是刚考完的画,还有江川塞给他的那盒牛奶。
帆布包放在腿上,沉甸甸的,除了画具,还有五本复习资料,最上面是那本磨了角的《高考数学真题集》。
火车哐当哐当地减速,站台的水泥地坑坑洼洼,积着没化的雪水。
林暮背起帆布包,抱起画夹,跟着人流往车门走。
冷风从车门缝灌进来,他把江川给的厚棉袄裹得更紧了些。
站台上没什么人,只有几个裹得严严实实的旅客,缩着脖子往出站口走。
广播里的女声带着电流杂音,报着下一班车的信息。
林暮踩着积雪往前走,每一步都响,像踩碎了什么东西。
出站口的铁门锈得厉害,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声。
外面的风更大了,卷着煤烟和尘土,刮在脸上像小石子砸。
林暮眯起眼睛,看见路边停着辆破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个军绿色的帆布包——是林建国。
林建国靠在自行车上,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棉袄,头发乱糟糟的,沾着点煤灰。
看见林暮,他没说话,只是把自行车往林暮这边推了推,车座上用绳子捆着个棉垫,磨得发亮。
回来了。林建国的声音很低,说完就转过身,推着自行车往前走。
林暮跟在后面,画夹抱在怀里,里面的画纸窸窸窣窣响。
父子俩一前一后,沿着结冰的马路往家属院走。
雪水被车轮碾过,溅起黑色的泥点,落在林暮的裤腿上,冰凉的。
考得咋样?快到家属院时,林建国突然问了一句,头也没回。
还行。林暮小声说,手指攥紧了帆布包的带子。
林建国没再问,拐进家属院的小巷。
林建国掏出钥匙开门,锁孔锈了,钥匙插进去转了半天才打开。
屋里一股煤烟和潮湿的味道,窗户玻璃裂了道缝,用硬纸板糊着,透进微弱的光。
复习资料给你放桌上了。
林建国指了指靠窗的破木桌,桌上堆着几本旧书,最上面是本《高中语文基础知识手册》,封面掉了一半,跟王老师借的,他儿子去年高考剩下的。
林暮放下帆布包,走到桌边。
除了语文手册,还有《高考英语词汇必备》《文综知识点总结》,都是旧的,书页卷着边,里面有铅笔写的笔记,歪歪扭扭的。
最下面压着本《高考数学真题集》,蓝色封面,边角磨得发白,书脊用透明胶带粘过,胶带已经发黄。
谢了。林暮拿起数学真题集,指尖划过封面的磨损处。
林建国没说话,从床底下拖出个纸箱,里面是些旧衣服和杂物。
我今晚值夜班,他把纸箱往门口拖,锅里有馒头,自己热下。
说完就扛起纸箱,带上门走了,留下的一声关门声和满屋子的寂静。
林暮坐在破木椅上,看着桌上的复习资料。
窗外的天慢慢暗下来,家属院里的灯一盏盏亮起。
他从帆布包里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下午五点半。
他点开相册,里面只有一张照片——是艺考那天,在省城面馆,江川低头吃面的样子,头发被灯光照得有点黄,睫毛很长。
手机震了一下,是江川的短信:到了?
林暮回:嗯。
江川没再回。
林暮把手机塞回口袋,拿起数学真题集翻开。
第一页是目录,用铅笔勾了几个日期,大概是以前的使用者做过的标记。
翻到里面,有些题目旁边写着,用红笔圈着,旁边画了个哭脸。
林暮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又赶紧抿住。
这时,门被敲响了,笃笃笃,很轻。
林暮愣了一下,走到门口,透过门缝往外看——是江川。
江川站在门外,穿着那件厚棉袄,手里拎着个塑料袋,头发上沾着点雪沫子。
看见林暮,他没说话,只是把塑料袋递过来,转身就往下走。
林暮赶紧打开门:你怎么来了?
江川停下脚步,没回头:王阿姨说你爸值夜班。
他的声音有点哑,像是还在咳嗽,里面有热乎的。说完就下了楼,脚步声在楼梯间回响,越来越远。
林暮关上门,打开塑料袋。
里面是个搪瓷碗,用毛巾裹着,还温乎的。
碗里是六个茶叶蛋,和艺考那天早上江川给他的一样,带着酱油和茶叶的香味。
碗底下压着张纸条,用铅笔写的,字很大,有点歪:数学不会的标出来,我看。
林暮捏着纸条,茶叶蛋的温度透过搪瓷碗传过来,暖得他手心发烫。
他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往下看,看见江川推着自行车走出家属院,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被拉得很长,帆布包在他肩上一颠一颠的。
第二天早上,林暮六点就醒了。
窗外的雪停了,太阳出来了,照在雪地上,白得晃眼。
他热了两个馒头,就着冷水吃下去,噎得胸口疼。
吃完就拿起数学真题集,坐在桌前开始看。
数学一直是他的弱项。
以前在养父母家,他们只关心他的画,觉得文化课不重要,反正以后靠画画吃饭。
他自己也没上心,数学成绩一直在及格线徘徊。
上次模拟考,他总分285,数学才考了62分,离320分的目标还差35分,数学至少要提到80分才行。
林暮翻开真题集,找了套去年的高考题开始做。
前面的选择题还能应付,到了填空题就卡住了。
他咬着铅笔头,盯着题目发呆:已知等差数列{an}的前n项和为Sn,若a3=5,S6=36,则数列{an}的公差d=?
铅笔在纸上画了半天,还是没头绪。
他想起江川的纸条,拿起铅笔在题目旁边画了个小圈。
窗外传来自行车铃铛的声音,叮铃叮铃的,越来越近。林暮走到窗边,看见江川骑着自行车从楼下经过,车后座绑着个旧洗衣机,应该是去修车铺。
林暮拿起帆布包,把数学真题集塞进去,跑下楼。
江川正蹲在地上,拆着一台旧电视机,螺丝刀在他手里转得飞快,零件摆得整整齐齐。
江川。林暮站在棚子门口,有点不敢进去,地上全是油污。
江川抬起头,脸上沾了点灰,额角有道汗渍。来了。
他把螺丝刀放下,从旁边的铁桶里舀了瓢水,洗了洗手,题看了?
林暮点点头,从帆布包里掏出数学真题集,翻到那道等差数列的题:这个,不会。
江川走过来,接过真题集。
等差数列,江川的声音有点哑,前n项和公式记得不?
林暮摇摇头。
江川拿起地上的粉笔头(他修车铺墙上用块小黑板记账),在小黑板上写下:Sn=na1 n(n-1)d\/2。
这个公式,他用粉笔头敲了敲黑板,记住。
林暮盯着黑板上的公式,有点发懵。
a3=5,江川又写下:a3=a1 2d=5。S6=36,
接着写:6a1 6x5d\/2=36。两个方程,两个未知数,他抬头看林暮,会解不?
林暮还是摇头。
江川没说话,只是拿起粉笔头,一步步演算。
粉笔末落在他的手背上,像层白霜。
阳光从棚子顶上的破洞照进来,落在他的侧脸上,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
d=2。江川把粉笔头扔回铁桶,懂了?
林暮点点头,拿起铅笔在题目旁边写下解题过程,字迹很小,歪歪扭扭的。谢了。
回去把公式抄十遍。江川把真题集还给他,转身继续拆电视机,下午我去废品站,给你找张桌子。
林暮愣了一下:不用,我屋里有桌子。
那桌子晃得跟筛糠似的,江川头也不抬,写字能把笔尖戳断。
林暮没再说话,只是站在旁边,看着江川拆电视机。
零件在他手里像活过来一样,很快就拆成了一堆。
他突然想起江川脚踝的肿,还有咳嗽时发抖的肩膀,心里有点堵。
你昨天...发烧没?林暮小声问。
江川拆零件的手顿了一下,没回头:
林暮看着他的背影,没再问。
他知道江川的脾气,不想说的事,问了也白问。
中午放学,林暮没回家,直接去了江川的修车铺。
江川不在,棚子门口挂着个牌子:吃饭去了,半小时回。
林暮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翻开数学真题集,继续做题。
阳光暖洋洋的,照在身上很舒服,偶尔有风吹过,带着点煤烟味。
林暮?一个声音传来。
林暮抬起头,看见同班的张磊,背着书包,手里拿着个篮球。
张磊是班里的小混混,以前欺负过林暮几次,后来被江川揍了一顿,就没再敢。
艺考回来了?张磊走到修车铺门口,踢了踢地上的零件,考得咋样?能上大学不?
林暮没说话,低下头继续做题。
装什么哑巴,张磊蹲下来,抢过他的数学真题集,哟,还看题呢?就你这成绩,考个屁大学。
林暮想去抢,张磊把真题集举得高高的。
还给我。林暮的声音有点抖。
叫声哥就还你。张磊笑得一脸得意。
就在这时,江川回来了。
他手里拎着两个馒头,看见张磊,脸瞬间沉了下来。
江川的声音很低,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张磊脸色一白,赶紧把真题集扔给林暮,站起来就跑:川哥,我就是跟林暮闹着玩。
江川没理他,走到林暮面前,把一个馒头递给他:热乎的。
林暮接过馒头,有点烫。
他翻开真题集,发现刚才那道题的解题过程被张磊的脏手印弄脏了,黑乎乎的一片。
我再给你讲一遍。江川在他旁边坐下,拿起粉笔头,又在小黑板上写起来。
林暮咬了口馒头,是红糖的,有点甜。
他看着江川的侧脸,突然觉得,320分好像也不是那么难。
下午放学,林暮回到家属院,发现门口停着辆三轮车,江川正从车上往下搬一张旧书桌。
桌子是深棕色的,有点掉漆,但看起来很结实。
江川擦了擦桌子上的灰,废品站淘的,50块。
林暮帮着把书桌搬到楼上,放在靠窗的位置。
桌子比原来的破木桌稳多了,抽屉还能用,就是锁坏了。
谢了。林暮摸着光滑的桌面,心里暖暖的。
晚上我把台灯给你拿来。江川拍了拍手上的灰,25瓦节能灯泡,够亮。
林暮点点头,没说话。
江川转身要走,又停下:模拟考多少分?
285。林暮小声说。
目标多少?
320。
江川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转身下了楼。
晚上,林暮坐在新书桌前,翻开数学真题集。
江川把台灯送来了,白色的,亮得很。
林暮把台灯调到最亮,光照在真题集上,字迹清清楚楚。
他拿起铅笔,开始做题。
窗外的铁北渐渐安静下来,只有远处工厂区传来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