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暮抱着画夹走出考场大门时,风正卷着碎雪沫子刮过来。
厚棉袄被他裹得紧紧的,江川身上的机油味混着帆布包的陈旧气息,像层看不见的壳,把寒气都挡在了外面。
他一眼就看见了老槐树下的人。
江川还是早上那个姿势,靠在树干上,帆布包放在脚边。
只是围巾拉得更高了,几乎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的眼睛红得像熬了整宿,眼下的青黑比考前更深。
风把他额前的碎发吹得乱晃,露出的额角渗着层薄汗,在冷天里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林暮加快脚步跑过去,画夹在怀里颠了颠。
跑到近前才发现,江川的肩膀在微微发抖,不是冷的,是咳嗽憋的——他正用围巾死死捂着嘴,喉结上下滚动,像有什么东西卡在里面。
江川。林暮站定,声音比早上更轻了些。
江川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松开围巾时,嘴角沾着点透明的涎水,他用手背胡乱抹了下,哑着嗓子开口:考完了?
林暮点头,视线落在他发颤的手指上,考得...还行。
那就行。江川弯腰去拎帆布包,后腰刚一使劲,就疼得了声,手撑在膝盖上没起来。
林暮赶紧放下画夹,想去扶他:你怎么了?
没事。江川甩开他的手,自己慢慢站直,从帆布包里掏出个东西塞进他怀里,拿着。
是盒牛奶,硬纸壳包装被捏得有点变形,隔着棉袄都能感觉到股温乎。
林暮捏着牛奶盒,指腹摩挲着上面纯牛奶三个字。
你一直焐着?林暮抬头看他,睫毛上沾了点雪沫子,揣怀里?
江川没回答,转身拎起帆布包往路口走:饿了吧?去吃碗面。
林暮赶紧抱起画夹跟上,牛奶盒塞进棉袄内袋,贴着心口。
路口有家小面馆,蓝底白字的招牌掉了半块漆,写着正宗兰州牛肉面。
玻璃门上蒙着层白雾,能看见里面昏黄的灯光和腾腾的热气。
江川推开门,风铃响了一声,带着股牛肉汤的香味扑面而来。
两位?老板娘从后厨探出头,围着沾了油渍的围裙,里面坐。
江川选了靠门的桌子,把帆布包放在地上,刚坐下就皱紧了眉,手悄悄撑在后腰上。
吃什么?江川拿起油腻的菜单,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咳嗽又上来了,他赶紧用围巾捂住嘴,肩膀抖得更厉害了。
林暮抢过菜单:牛肉面,两碗。他抬头问老板娘,多少钱一碗?
十二。老板娘嗓门亮,要辣不?
他不要辣,林暮指了指江川,我少放点。
江川放下围巾,眼睛更红了,却没反驳,只是从帆布包里摸出手机看时间。
屏幕上显示下午一点十分,他按了按屏幕,弹出条短信——K561次列车,下午三点发车,省城站到铁北站。
你几点的火车?林暮假装没看见,低头摩挲着牛奶盒的棱角。
三点。江川把手机塞回口袋,端起桌上的搪瓷杯喝了口水,水是凉的,他喝下去时眉头皱得更紧,还有一个半小时。
林暮没再说话。
老板娘端来两碗面,热气腾腾的,白瓷碗里飘着翠绿的蒜苗和香菜,牛肉片薄薄的铺在上面,汤面上浮着层红油。
林暮把没放辣的那碗推到江川面前,自己端过那碗少辣的,拿起筷子把碗里的牛肉片都夹到江川碗里。
你吃。江川把牛肉片夹回来,动作有点急,筷子碰到碗沿发出声,我不爱吃这玩意儿。
林暮没说话,只是又夹过去,这次用自己的碗沿挡住他的筷子。
两人僵持了几秒,江川先松了手,低头吃面,嘴唇抿得紧紧的。
他吃得很慢,每口都嚼很久,像是咽不下去,咳嗽时不时打断他,每咳一声,后背就弓一下。
江川,林暮轻声说,你是不是发烧了?
江川吃面的动作顿了顿,没抬头:没有。
你脸很烫。林暮伸手想去碰他额头,又猛地缩回来,手指攥着棉袄衣角,早上就烫。
江川放下筷子,从帆布包里摸出个小药瓶,倒出两粒白色药片,就着凉水咽下去。
药片在喉咙里卡了下,他咳得更厉害了,脸憋得通红,眼泪都咳出来了。
林暮赶紧递过自己的水杯,里面是刚倒的热水:喝这个。
江川接过去喝了两口,缓过来时,眼眶红红的。
他把药瓶塞回包里,拉链拉得飞快,像是在藏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快吃,他指了指林暮的碗,面要坨了。
林暮低头吃面,牛肉汤很鲜,带着点花椒的麻味。
他把碗里的牛肉片又夹到江川碗里,这次江川没推回来,只是默默地把牛肉片埋在面底下。
林暮看着他的手,那双手总是沾着机油和铁锈,此刻握着筷子却很稳,只是指节泛白,像在使劲忍着什么。
吃完面,老板娘来收钱,江川抢着从帆布包里摸钱包。
他数了二十四块钱递给老板娘,手指抖得厉害,钱掉在桌上两张。
林暮赶紧捡起来递过去。
走了。江川抓起帆布包,没等林暮反应就往外走。
外面的风更大了。
林暮抱起画夹跟上,牛奶盒还在内袋里温乎着。
火车站人不多,安检口排着短队。
江川把帆布包放在传送带上,自己过安检门时,警报响了——他后腰别着个小剪刀,修自行车用的,早上给林暮挑木刺时用过。
同志,这不能带。安检员指着他后腰,拿出来。
江川脸更红了,解下剪刀递给安检员,声音哑得厉害:忘了。
林暮赶紧说:我帮你拿着,回头给你寄回去。
安检员看了看林暮,又看了看江川,把剪刀递给他:下次注意。
江川没说话,接过剪刀塞给林暮,转身去拿帆布包。
进去吧。江川站在检票口,没看林暮,只是望着远处的铁轨。
火车进站的鸣笛声传来,悠长而沉闷。
林暮把剪刀塞进画夹夹层,牛奶盒从内袋掏出来塞进江川手里:你喝。
江川没接,推回来:你拿着。
你拿着。林暮硬塞进他帆布包侧袋,路上喝。
江川没再推。
他咳嗽了声,伸手想拍拍林暮的肩膀,手举到一半又放下,插进棉袄口袋里:好好复习。
林暮点头,睫毛上的雪沫子化成水,流进眼睛里,有点涩。
江川转身走进检票口,帆布包带子勒在肩上,背影越来越小。
林暮站在原地,看着他过天桥,看着他消失在站台的拐角处。
林暮摸了摸内袋,那里还残留着牛奶的温度。
他抱紧画夹,转身往车站外走。
风还在刮,雪沫子打在脸上,却不觉得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