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墨者 第54章 烽火连黔：西南的迷局（上）

楚地，南郡，一处早已荒废的驿站之内。

冬日的寒风，如同无形的刀刃，从破败的窗棂和门缝中呼啸而入，卷起地上的尘埃与草屑，也……卷起了季风心中那难以平息的惊涛骇浪。

“滕……滕大哥？！”

当季风看清眼前这位身着秦国郡守官服，气势凌人，眼神中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的青年将领，竟然是他当年在邯郸城中结识的，那位曾与他有过数面之缘，甚至……还曾一同并肩抵御过秦军的，楚国将门之后——滕翊之时，他只觉得自己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发生了诡异的扭曲与重叠。

他想起了邯郸城头那场惨烈无比的守卫战，想起了滕翊在面对秦军猛攻之时，那份属于楚国将门的悍不畏死与……对故土的深沉热爱。他想起了寿春城破，楚国灭亡之时，他曾听闻无数楚国将士，包括许多像滕翊这样的将门之后，都选择了以身殉国，血溅城头，用生命扞卫了楚人最后的尊严。

他……他怎么会……穿着这身代表着仇敌的秦国官服？！他……他不是应该……战死在沙场之上，或是……成为秦国的阶下囚，宁死不降吗？！

“季……季风兄弟？！”那名为滕翊的青年将领，在看到季风那张虽然饱经风霜、却依旧能辨认出昔日轮廓的脸庞之时，也同样露出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一丝深藏在眼底，难以言喻的痛苦、羞愧与……苦涩。

他挥了挥手，示意身后那些原本还剑拔弩张、杀气腾腾的秦吏退下，然后……迈着沉重的、仿佛灌了铅般的步伐，快步走到季风面前，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沙哑与……一种被现实磨平了棱角的疲惫：“真的是你……季风兄弟……我……我曾以为，你早已……早已在那场邯郸之战中……没想到……我们竟然会……在这里，以这样一种……荒唐的方式……重逢。”

“滕大哥……”季风看着他身上那套虽然崭新却显得异常刺眼的秦国官服，看着他脸上那份早已被权势与无奈所取代了昔日飞扬神采的复杂神情，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是该质问他为何要背弃故国，投身仇雠？还是该……为他能在这场残酷的亡国之战中幸存下来，而感到一丝……庆幸？

“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滕翊的目光，警惕地扫了一眼驿站之外，那几名虽然已退下，但依旧在不远处监视着这里的秦吏，他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快速地说道，“季风兄弟，我知道你心中有无数疑问。但请你……无论如何，都要相信我，我绝不会……害你。”

他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然：“今夜三更，城南三十里外的‘落雁坡’，那里有一处废弃的烽火台。我在那里等你。到时，我会将一切……都告诉你。记住，只你一人前来，切莫……带上你的同伴，以免……节外生枝。”

说罢，他不再看季风，而是猛地转身，对着门外的秦吏厉声喝道：“走！此地并无可疑之人，只是几个逃难的流民罢了！继续巡查下一处！”

随即，他便带着那队秦吏，如同来时一般，在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中，匆匆离去，很快便消失在了驿站之外那片萧瑟的冬日旷野之中，只留下满腹疑云的季风、素心和石头三人，以及……一地难以言喻的沉寂。

……

是夜，月色如霜，寒气逼人。

驿站之内，篝火跳动，映照着三张各怀心事的脸庞。

“师兄，那个滕翊……他真的可信吗？”石头一边将一块烤得焦黄的野兔腿递给季风，一边有些担忧地问道，“他现在……可是秦国的郡守啊！是我们的……敌人！他约你深夜相见，会不会……是个陷阱？”

季风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地接过兔腿，却没有丝毫的胃口。滕翊的突然出现，以及他那番充满了矛盾与苦涩的话语，都让他的心，彻底乱了。

“季公子，”素心轻声道，她的声音，如同黑夜中的一缕清泉，能让人纷乱的心绪，渐渐平复，“你……打算去吗？”

季风抬起头，看着素心那双充满了关切与信任的眼眸，他知道，无论他做出怎样的决定，素心……都会支持他。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点了点头：“去，我必须去。”

“师兄！”石头急道。

“石头，你听我说。”季风的眼神异常坚定，“我与滕翊大哥，虽只有数面之缘，但……我能感觉到，他并非那种贪生怕死、卖主求荣之辈。他今日的出现，以及他最后那番话，都充满了蹊跷。我必须去弄清楚，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他如今身为秦国南郡郡守，必然对楚地的情况，以及……秦国对墨家残余力量的清剿计划，了如指掌。或许……我能从他那里，得到一些……关于那位失落的墨家大师，以及‘镇魂石’的线索。”

素心闻言，轻轻颔首，她知道，这才是季风真正下定决心要去冒险的原因。为了墨家的传承，为了那份沉甸甸的使命，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只是……”素心眼中充满了担忧，“此行必然凶险万分。滕翊让你一人前往，其用意……难以揣测。季公子，你……”

“放心吧，素心姑娘。”季风看着她，眼中充满了温柔与……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我自有分寸。更何况……我还有它。”

他轻轻拍了拍怀中那块温热的“炎狱之心”。经过这段时间的调养与修炼，他不仅伤势尽复，内力更是大增，对“炎狱之心”的掌控，也比以前更加得心应手。他相信，即便真的遇到了什么危险，他也……有足够的能力，可以自保。

素心知道，季风心意已决，便不再多劝。她只是默默地从药箱中，取出一些早已准备好的金疮药、解毒丸，以及……一些她最新研制出的，可以在瞬间爆发出强烈闪光和刺鼻气味的“七星**散”，一一放入一个贴身的小囊中，然后……亲手为季风系在腰间。

“季公子，”她为他整理好衣襟，柔声道，“无论发生什么，都要……记住，我和石头，会在这里……等你回来。”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也……带着一份足以融化世间一切坚冰的深情。

季风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他伸出手，轻轻将她揽入怀中，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充满了眷恋与承诺的吻。

“等我。”

……

三更时分，夜色正浓。

季风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黑色夜行衣，如同一道在黑暗中潜行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破败的驿站，向着城南三十里外的“落雁坡”疾驰而去。

落雁坡，乃是南郡郊外一处地势相对较高的黄土高坡，因其地势开阔，常有大雁在此歇脚而得名。坡顶之上，矗立着一座早已荒废多年的秦国烽火台，在清冷的月光下，如同一个沉默而孤独的巨人，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季风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然出现在了烽火台的顶端。他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确认并无任何埋伏之后，才在一块残破的石垛之后，盘膝而坐，静静地等待着滕翊的到来。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夜风呼啸，吹得烽火台上的残破旌旗猎猎作响，如同鬼哭狼嚎。

就在季风几乎要以为，这真的是一个陷阱之时，一阵细微的马蹄声，从远处缓缓传来。

片刻之后，一道同样身着黑色劲装，脸上蒙着面巾的身影，独自一人，骑着一匹神骏的黑色战马，出现在了烽火台之下。

那人翻身下马，将战马系在了一旁的枯树之上，然后……迈着沉稳的步伐，一步步地登上了烽火台。

“季风兄弟，让你久等了。”来人摘下面巾，露出了滕翊那张充满了疲惫与苦涩的脸庞。

“滕大哥。”季风站起身，抱拳道，“你……果然来了。”

滕翊点了点头，他走到烽火台的边缘，望着远处那片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苍茫与悲凉的楚国故土，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地说道：“季风兄弟，我知道，你心中一定有很多疑问。你一定……很看不起我吧？”

季风默然。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呵呵……”滕翊自嘲地笑了笑，眼中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其实，连我自己……都看不起我自己。”

他顿了顿，仿佛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之中：“寿春城破的那一日，我……本也想像我父亲，像我那些叔伯兄弟一样，以身殉国，血溅城头。可是……”

他的声音哽咽了：“可是……我不能死。我若死了，我滕家……就真的……绝后了。”

“我被秦军俘虏之后，本也一心求死。但……秦国大将王贲，却不知为何，对我……另眼相看。他没有杀我，也没有将我贬为奴隶，反而……以礼相待，并……向我许诺，只要我肯归顺大秦，便可保全我滕氏一族的血脉，并……让我出任这南郡郡守之位。”

“我……我当时也曾严词拒绝，也曾……以绝食相抗。但……”滕翊的眼中，流下了两行苦涩的泪水，“但当我看到，那些与我一同被俘的楚国将士，因为我的不屈，而一个个被秦军拉出去，当着我的面，活活折磨至死的时候……我……我动摇了。”

“王贲对我说，我一个人的生死，是小。但数万楚国降卒的性命，以及……我滕氏一族的百年基业，是……大。他让我选择。”

“季风兄弟，你告诉我，我……我该如何选择？！”滕翊猛地转过身，双目赤红地看着季风，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挣扎。

季风的心中，如同被狠狠地刺了一下。他能深切地感受到滕翊内心的那份煎熬与……无奈。

“滕大哥……”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呵呵……我知道，在你们这些坚守道义的墨家侠士眼中，我……就是一个贪生怕死，卖主求荣的无耻叛徒。”滕翊惨笑一声，声音中充满了自嘲，“可是……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我若死了，一了百了，固然可以留下一个忠义的好名声。但……那些因我而死的楚国将士，他们的冤魂，谁来安抚？我滕氏一族的血脉，谁来延续？我楚国……那数百万在秦国暴政之下苦苦挣扎的黎民百姓，又有谁……能为他们，略尽一份绵薄之力？”

“所以，我……我选择了……屈辱地活着。”滕翊的眼中，充满了血丝，“我接受了秦国的任命，当上了这个……被所有楚人唾骂的南郡郡守。我希望……希望能利用我手中这有限的权力，去庇护一些不愿屈服的楚国故旧，去……为那些在秦律之下苦苦挣扎的百姓，争取一丝喘息之机。也……希望能有朝一日，等到时机成熟，再……再为我大楚，为我那惨死的父兄，报仇雪恨！”

他的声音，在寒冷的夜风中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与……一种不屈的意志！

季风静静地听着，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滕翊的选择，虽然有违传统的忠义之道，但……却也充满了无奈与……一种更为深沉的，对家国百姓的责任与担当。

“滕大哥，”季风沉声道，“我……理解你。”

滕翊闻言，身体微微一震，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季风，眼中闪过一丝……感动的泪光。

“只是……”季风话锋一转，眼神变得异常锐利，“滕大哥，你今日约我前来，恐怕……并非仅仅是为了向我倾诉这些吧？你……究竟有何目的？”

滕翊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激荡的心绪，他点了点头，沉声道：“不错。我今日冒险前来，除了想确认你的身份之外，更重要的，是想……向你求证一件事情，一件……可能关系到整个楚地，甚至……整个天下未来命运的大事！”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般，充满了凝重与……一丝不易察察的恐惧：“季风兄弟，你……可曾听闻过……秦国的‘铸兵司’？”

“铸兵司？”季风眉头一皱。这个名字，他似乎有些印象。对了，先前在南越“天机城”，墨石长老曾提及，那位失落的墨家大师，曾前往楚国，寻访公输家族的传人，希望能找到稳定“地核机关”的方法。而那份关于“钢铁之城”的图纸，似乎……也与某种大规模的兵器铸造有关。

“不错，铸兵司！”滕翊的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忌惮，“这是秦国一个最为神秘，也最为……恐怖的机构！其地位，甚至……还在‘罗网’和‘墨影卫’之上！它直接听命于始皇帝本人，负责为秦国……研发和铸造各种……威力巨大，甚至……有些匪夷所思的，秘密武器！”

“我……在我上任南郡郡守之后，曾无意中，接触到一些关于‘铸兵司’的绝密卷宗。”滕翊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我发现……秦国之所以能如此迅速地统一天下，除了其强大的军事力量和严酷的法家统治之外，更重要的，是……他们在暗中，利用了某种……我们所不知道的，恐怖的力量！”

“他们……似乎在楚国南部，靠近南越边陲的，一片名为‘黔中’的地区，建立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秘密的……地下工坊！他们在那里，利用当地独特的矿藏和……一些不为人知的邪异秘术，正在……铸造一种……足以毁天灭地的，终极兵器！”

“而要铸造这种兵器，他们似乎……还需要一件……至关重要的东西。”滕翊的目光，灼灼地看着季风，一字一句道，“那便是……墨家失传已久的，关于如何操控‘地核机关’的核心图纸，以及……那枚据说可以稳定机关能量的……‘镇魂石’！”

“什么？！”季风闻言，心中再次掀起了惊涛骇浪！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此行楚地的目的，竟然……与秦国这个最为神秘和恐怖的“铸兵司”，有着如此直接的联系！

“滕大哥，”季风急切地问道，“你可知……那‘铸兵司’在黔中的具体位置？又可知……那位失落的墨家大师，以及‘镇魂石’的下落？”

滕翊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我……我也不知道。‘铸兵司’的保密等级极高，我虽然是南郡郡守，但也……无权过问。我只知道……他们似乎……在黔中一带，一个名为‘五德村’的偏僻山村附近，活动频繁。那里……民风彪悍，地形复杂，又与百越之地接壤，似乎……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至于那位墨家大师和‘镇魂石’……”滕翊叹了口气，“我曾暗中派人查访多年，却……始终一无所获。他们……就如同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季风的心，沉了下去。线索……似乎又断了。

“不过……”滕翊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希望，“季风兄弟，你持有‘巨子令’，又身负墨家核心传承，或许……你能从那些失落的典籍之中，找到一些……我们所不知道的线索。也或许……你能凭借墨家独特的联络方式，找到一些……隐居在楚地深山的墨家同道。”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异常诚恳：“季风兄弟，我……我恳求你，务必……务必找到‘镇魂石’，并……设法阻止秦国‘铸兵司’的阴谋！否则……一旦让他们铸成那件终极兵器，那对天下苍生而言，将是一场……比‘焚书坑儒’更加可怕的，毁灭性的灾难！”

“我滕翊，虽然如今身在秦营，但心……依旧是楚心！我愿……在暗中，倾尽我所有之力，为你提供帮助！只求……能为我大楚，为这天下，保留最后一线生机！”

说罢，他对着季风，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季风看着眼前这位为了家国大义而忍辱负重、在黑暗中苦苦支撑的昔日旧友，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敬佩与……一种同病相怜的悲壮。

他知道，他与滕翊，虽然选择了不同的道路，但他们的心，他们的目标，却是……一致的。

“滕大哥，你放心。”季风扶起滕翊，眼神坚定地说道，“我季风……在此立誓！定当……竭尽所能，粉身碎骨，也要……阻止暴秦的阴谋，守护……这天下苍生！”

两双同样充满了坚定与决绝的年轻眼眸，在这清冷而肃杀的月夜之下，紧紧地交织在一起，仿佛……点燃了两簇，足以燎原整个黑暗时代的，不屈的火焰！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