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有很大一部分是搁在乡下爷爷家的。
那地方,山缠着水,水绕着山,出门就是望不到头的田埂和黑压压的山林子。白日的乡村是鲜活亮烈的,蝉鸣、稻浪、泥土的芬芳,一切都充满了生机。
可一旦日头沉下西山,天地间就像换了一副心肠,黑得特别沉,特别透,尤其是没有月亮的晚上,那黑,浓得能掐出水来,带着一股子泥土和露水混合的、凉浸浸的腥气。
乡下人睡得早,不是为了养生,是实在没什么夜生活,灯油也金贵。
因此,走夜路就成了件顶顶忌讳的事情。不是万不得已,没人愿意在深夜的山野里穿行。大人们总会压低声音,用一种混合着敬畏和警告的语气说:夜里,外面不干净,有东西。
爷爷是村里少有的不信邪的倔老头,年轻时走南闯北,见过些世面。他常说:“心里没鬼,怕什么鬼?”可即便是他,每次不得已要走夜路,也会做足准备:一杆磨得锃亮的烟袋锅子,一壶烧刀子,还有他那双看惯了风霜、锐利得能刺破黑暗的眼睛。
我大概七八岁那年夏天,邻村的老姑奶奶,也就是爷爷的堂姐,突然病重,捎来口信说怕是熬不过今夜了,想见见娘家最后的亲人。
爷爷接到信时,天已经擦黑了。他沉默地抽完一袋烟,磕磕烟灰,起身说:“小子,跟我走一趟。”
我心里是一百个不情愿。从我们村到邻村,要穿过一条长长的河谷,当地人叫它“老鸦峪”。
那地方,两边是陡峭的山坡,长满了密不透风的松树林,中间一条窄窄的土路,大白天走进去,都觉得阴风阵阵,光线暗得厉害。据说早年是乱坟岗,后来虽然平了,但邪门的传闻从来没断过。
有人说在那里见过飘忽的白影,有人说听到过奇怪的哭声,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盯着你,后背凉飕飕的。
奶奶想拦,张了张嘴,看到爷爷坚定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默默给我加了件厚褂子,又往爷爷的布褡裢里塞了几个干粮和一包火柴。
“早点回来。”奶奶的声音带着颤。
爷爷“嗯”了一声,把烟袋锅子别在腰后,拎起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另一只粗糙温暖的大手紧紧攥住了我的小手。“跟紧我,别回头,别乱看。”他低头嘱咐我,语气是少有的严肃。
就这样,一老一小,踏进了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
刚出村口,还能借着零星几户人家的窗户透出的微弱灯光看清脚下的路。等彻底远离了人烟,黑暗便像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把我们和那盏小煤油灯围困在一个极其有限的光圈里。
灯光只能照亮脚下几步远的地方,再往外,就是纯粹的、厚重的黑。空气里是青草和野蒿的味道,夹杂着牲畜粪便的土腥气,还有一种夜晚独有的、冰冷的寂静。
爷爷走得很稳,步子迈得又大又坚定,我的手被他攥得生疼,但这份疼痛却给了我一种奇异的安全感。煤油灯的光晕在我们身前投下摇晃的影子,那影子被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像是两个笨拙而惶恐的鬼魅,在为我们探路。
走进老鸦峪,气氛陡然一变。两边的山坡像巨兽合拢的黑影,压迫感极强。路边的松树林黑黢黢的,风吹过,松涛阵阵,那声音不像是白日的悦耳,反而像是无数人在低声啜泣,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林子里快速穿行,蹭得树叶沙沙响。
我们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在这寂静的河谷里被放得极大,噗嗒,噗嗒,呼——吸——,清晰得让人心慌。
我紧紧挨着爷爷,眼睛死死盯着脚下那一小块被灯光照亮的土地,根本不敢往两旁看。
爷爷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恐惧,他开始用极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给我讲他年轻时跑船的故事,讲大江大河上的风浪。他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却像一道脆弱的堤坝,暂时挡住了周围弥漫的无形压力。
然而,恐惧还是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来。
事情开始变得不对劲,是首先源于一种感觉。我总觉得,在我们俩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之外,还有另外一种极其微弱的、若有似无的声音。
它不是哭声,不是说话声,甚至无法用确切的拟声词去形容。它更像是一种……摩擦声?极其轻微,像是柔软的绸缎擦过干燥的草叶,又像是很多只脚在用极轻的步子踩着地面,细碎而密集,始终跟在我们身后,保持着一段固定的距离。
我浑身汗毛倒竖,下意识地想回头。爷爷的手猛地用力,几乎捏碎我的指骨。“别回头!”他低喝道,声音严厉,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他的脚步没有停,甚至没有一丝慌乱,但攥着我的手心,却沁出了一些冰凉的汗。
我不敢动了,僵硬地跟着他往前走。但那细碎的声音依旧存在,如影随形。它不靠近,也不远离,就这么跟着,像一个耐心的、沉默的猎人。煤油灯的光圈之外,是无边的黑暗,而那声音,就来自黑暗的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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