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藏在西南群山里,一个地图上要用放大镜才能勉强找到的小村落,名叫坳子坪。
那里的时间流逝得比山外缓慢,空气里常年弥漫着柴火、湿土和衰老牲畜混合的气味。
人们的生活遵循着古老的节律,春耕秋收,敬天法祖,同时也对另一个看不见的世界,怀揣着根深蒂固的敬畏与恐惧。
我的童年,就是在这样一种氛围中浸泡过来的,而其中最浓烈、最无法化开的一抹墨色,发生在我十岁那年的一个夏夜。
那年的夏天热得邪门。往年山里的夏夜总还有几分凉意,可那年,连夜晚的风都带着一股黏稠的、裹着熟烂植物气息的热浪,吹在身上,非但不能解暑,反而像给皮肤糊上了一层湿热的薄膜。
狗也懒得吠了,趴在屋檐下吐着舌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连最聒噪的蛙鸣,都变得有气无力,断断续续。
出事的是村西头的乔老三。乔老三并不老,那时也就四十出头,是村里有名的壮劳力,一手犁田耙地的本事,连老把式都挑不出毛病。
他为人沉默寡言,皮肤被日头晒成了古铜色,肩膀宽阔得像两扇门板。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个像山石一样结实的人,会说倒就倒。
他倒下的方式也很邪门。并非急症,也非外伤,就是突然“没了精神”。用我祖母的话说,是“魂儿被什么东西勾走了一部分”。
起初他只是容易疲倦,后来渐渐变得恍惚,田里的活儿也停了,整日就坐在自家门槛上,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叫他名字,要好半天才迟钝地“嗯”一声。村里老人见了,都摇头,私下里说:“老三这模样,像是被‘脏东西’跟上了,魂不稳了。”
请了邻村的赤脚医生来看,说是“虚症”,开了几副补药,喝下去如同石沉大海。又请了会“看香”的神婆,神婆在乔家堂屋里点了香,烟雾缭绕中,她脸色一变,说了句“有东西在吸他的阳气”,做了场法事,最后也只是叹口气,收了钱,含糊地说“看造化吧”。
就在乔老三倒下约莫半个月后的一个夜晚,那件改变我一生认知的事情发生了。
那晚,我因为白天偷吃了太多生黄瓜,半夜被尿憋醒。家里的夜壶满了,我只好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准备去屋后的茅厕。我们家的房子是典型的土坯房,堂屋后面有个小天井,茅厕就搭在天井的一角。
月色很怪,不是清亮的月华,而是一种昏黄的、像是透过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透下来的光,把一切都照得朦朦胧胧,失了真形。空气依旧闷热,却隐隐透着一股子寒意,不是皮肤感觉到的冷,而是直接往骨头缝里钻的那种阴寒。
我迷迷糊糊地走到天井,正要推开茅厕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院墙外村道上的一幕景象。这一瞥,让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凉透了,尿意全无。
村道穿过一片小小的竹林,月光被竹叶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黑影。就在那片竹影摇曳的地方,站着三个人影。
中间那个,佝偻着背,步履蹒跚,正是乔老三!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旧蓝布衫,那是他平日里下地穿的,但此刻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像是挂在一个衣架上。
他的头深深地低垂着,我看不见他的脸,但那个姿态,那种毫无生气的移动方式,我绝不会认错。
而搀扶着他的,是另外两个“人”。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身形。他们异常高瘦,像两根被强行拉长的竹竿,套着宽大、毫无款式的深色长袍,长袍的颜色在昏黄的月光下难以分辨,似是深灰,又似是墨黑,布料看起来僵硬板结,不像棉麻,倒像是一种风干了的皮革。
他们的脸隐藏在深深的斗篷阴影里,完全看不到任何五官的痕迹,只有一片虚无的黑暗。
最让我头皮发麻的是他们的动作。他们一左一右,分别用一只手架着乔老三的胳膊。他们的手臂似乎特别长,动作极其僵硬、刻板,每一步迈出,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长度、频率分毫不差。
没有交谈,没有喘息,甚至连脚步声都听不见——村里的土路,人走过总会有些沙沙声,但他们走过,只有一片死寂。他们就那样架着乔老三,用一种匀速的、毫无波澜的方式,朝着村外坟山的方向走去。
乔老三没有任何挣扎,像个提线木偶,双腿机械地拖沓着。他的整个身影散发出一种彻底的、令人绝望的顺从和死寂。
我像被钉在了原地,手脚冰凉,连呼吸都忘了。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在疯狂叫嚣。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知道,我绝对不应该看到这个。那种诡异的协调感,那种非人的死寂,那种违背了所有常理的景象,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敲碎了我十年来对这个世界所有的认知。
我不敢动,不敢出声,甚至不敢用力眨眼,生怕一点点微小的动静,就会引起那两个黑袍“人”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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