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二年的清明,没有雨纷纷,只有彻骨的寒。
夜幕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厚重绒布,沉沉地压在整个宫闱之上。
寒风呼啸着穿过永巷,卷起地上的尘埃,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替代了那本该在坟前响起的悲泣。
虞颜悄无声息地避开了巡夜的侍卫,像一抹游魂,飘向了宫中最为荒僻的西北角。
这里曾是一处前朝妃嫔的居所,如今早已废弃,断壁残垣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骨架,唯有几株半枯的老柏,在风中僵硬地摇摆。
她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靛蓝宫装,这是最低等宫女的服色,单薄得难以抵御这夜的寒气。
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她偷偷藏起的几块糕点,和一小叠粗糙的黄纸。
这便是她能为屈死的家人,准备的全部祭品。
寻了一处背风的断墙后,她缓缓跪下。冰冷的青石板透过薄薄的裙裾,瞬间夺走了膝间仅存的一点暖意。
她将糕点小心翼翼地摆好,又颤抖着手,用火折子点燃了黄纸。
橘红色的火苗骤然亮起,跳跃着,映亮了她苍白而消瘦的脸颊。
火光在她漆黑的眸子里闪烁,却照不亮那深不见底的悲恸。
“父亲,母亲……”她开口,声音轻得如同梦呓,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哥哥……颜儿……来看你们了。”
没有墓碑,没有牌位,她只能对着这冰冷的虚空,祭奠那些再也无法触及的亲人。
黄纸在火焰中蜷曲、变黑,化作细碎的灰烬,被风一卷,便散得无影无踪,如同虞家曾经显赫的门楣,转瞬间烟消云散。
泪水,无声地滑落。她没有哭出声,只是任由那滚烫的液体一行行淌过冰冷的脸颊,滴落在身前的青石板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肩膀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用力咬住下唇,直到舌尖尝到一丝腥甜,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呜咽。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以及细微的脚步声。
虞颜浑身一僵,猛地回头,眼中瞬间充满了惊恐与戒备,像一只受惊的鹿。
她迅速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泪痕,手已经下意识地握住了藏于袖中的半截磨尖了的簪子。
一个穿着深青色太医官服、提着药箱的身影,从一截残破的廊柱后转了出来。
来人约莫四十余岁,面容清癯,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以及地上那即将燃尽的纸钱。
“虞姑娘。”他低声开口,声音沉稳,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缓和。
虞颜认出了他,是太医院的陈寻太医。她心中警铃大作,身体绷得更紧。宫中私祭是大忌,若被揭发,后果不堪设想。
陈寻似乎看出了她的恐惧,他停下脚步,与她保持着一段安全的距离,目光扫过地上那点将熄的火焰,叹了口气:“清明寒夜,姑娘在此处,莫要着了凉。”
他的语气里没有质问,没有斥责,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怀?
虞颜没有放松警惕,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陈寻犹豫了一下,向前走了两步,从随身的药箱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白瓷药瓶,轻轻放在她身旁一块略干净的石头上。
“这是些治疗冻疮和风寒的成药,药性温和,姑娘留着以备不时之需。”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融入了风里,“虞大人当年于家父有再造之恩,陈某……一直铭记于心。”
虞谦……父亲的名字骤然被提及,像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虞颜心中紧锁的情感闸门。
她眼圈一红,差点再次落下泪来,却强行忍住,只是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哑声道:“陈太医……心意,虞颜心领。只是如今我这戴罪之身,实在不敢……”
“姑娘不必推辞,也不必声张。”陈寻打断她,眼神诚恳而凝重,“如今局势复杂,姑娘在御前,更需万事谨慎,保重自身。”
他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才极快极轻地补充了一句,“虞家之事,或有冤情。陈某……正在暗中留意,或许……或许他日能寻得一丝半缕证据。”
这句话,如同暗夜里划过的唯一一道微光,虽然渺茫,却让虞颜死寂的心湖泛起了剧烈的波澜。她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陈寻。
“陈太医,你……”她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嘘——”陈寻立刻示意她噤声,眼神锐利地扫过周围的黑暗,“此事千难万险,姑娘切莫再对任何人提起,只当不知。在陛下身边,谨言慎行,活下去,才有希望。”
活下去,才有希望。
这六个字,像重锤敲在虞颜心上。
她看着陈寻那双写满谨慎与决然的眼睛,终于缓缓点了点头,伸手将那瓶尚带着对方体温的药瓶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瓷瓶,此刻却仿佛蕴藏着一点微弱的力量。
“多谢……陈太医。”她低声道,这一次,带上了真切的感激。
陈寻微微颔首,不再多言,提起药箱,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入了更深的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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