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校的夜晚,并不总是充斥着训练后的疲惫鼾声。有时,它更像一块冰冷的铁砧,白日里发生的一切冲突、汗水、荣耀与屈辱,都会在寂静中被反复锻打,嵌入每个年轻学员的灵魂深处。
食堂风波过去了两天。表面上,一切恢复了常态:嘹亮的号声,枯燥的队列,泥泞的战术场,以及空气中永远弥漫的汗味、泥土味和隐约的火药味。但某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陆小龙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目光的不同。以前,那些来自掸族、克钦族、佤族士兵的眼神里,多是好奇、审视,甚至因他华人身份和华工背景而带的些许轻视。如今,这些目光中掺杂了更多的东西——有敬佩,因为他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用冷静而非暴力平息了可能流血的冲突;有忌惮,因为他展现出的那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隐含的威慑力;当然,也仍有疏离与隔阂,那源自百年部落恩怨、文化差异筑起的高墙,并非一次突发事件就能轻易瓦解。
他自己也在反复咀嚼那天的事情。出手制止斗殴,几乎是本能反应。在SNLA这支队伍里内耗,是他无法容忍的愚蠢行为,这只会让真正的敌人——比如吴登——拍手称快。但他也清楚,自己那番“共同敌人、同样军装”的话,虽然暂时压下了场面,却并未真正触及问题的核心。它能凝聚一时,却难以维系长久。
深夜,他正借着宿舍走廊昏暗的灯光,擦拭保养那支属于他的、保养得锃亮的步枪。每一个零件都被拆解,细致地涂上枪油,再熟练地组装回去。这个过程能让他心静,金属的冰冷触感和机械结构的严谨,能暂时压抑内心深处那头因仇恨而时刻躁动的野兽。
一个身影无声地出现在他旁边。是岩坎教官。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像一头习惯了夜色的老狼,眼神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锐利。
“枪不错,”岩坎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保养得更好。但再好的枪,也只是工具。关键在于握枪的人,以及他为何而扣动扳机。”
陆小龙立刻起身,立正:“教官!”
岩坎摆摆手,示意他放松,不必惊动其他人。他目光扫过陆小龙手中那支几乎能当镜子的步枪,微微颔首:“白天的事,处理得不算坏。”
陆小龙没有做声,他知道岩坎深夜找来,绝不仅仅是为了表扬一句“不算坏”。
岩坎背着手,踱到走廊的窗口,望着外面被浓重夜色笼罩的训练场。“贡嘎来自萨尔温江边的山寨,他的祖父、父亲,两代人都在和缅族政府军打仗,寨子被烧过三次。阿卜杜勒的家族世代经商,信奉真主,他们看重规矩和洁净,视某些习俗为生命。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头里,流在血里的,比军装和口号更深。”
他转过头,目光如实质般落在陆小龙脸上:“你以为,光靠‘敌人相同’就能让他们忘记这一切,亲如兄弟?”
陆小龙沉默了一下,坦诚地回答:“不能。但当时那是唯一能最快平息冲突的办法。”
“是,那是治标。”岩坎走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具穿透力,“治本呢?你想过吗,小龙?”
他很少这样直接叫他的名字,而非姓氏或军衔。
“你想在这里立足,甚至将来……走得更高,带领的不仅仅是你现在这个小队,可能是几十、几百、甚至几千个来自不同山头、不同族裔、信仰可能都不同的人。到那时,你还能靠‘敌人相同’来维系他们吗?”
陆小龙的心跳微微加速,岩坎的话像一把钥匙,试图打开一扇他隐约看到却尚未真正触及的门。
“仇恨可以凝聚人,但也很容易让人变得狭隘,最终毁灭自身。”岩坎的目光仿佛能洞穿陆小龙内心最深处的复仇火焰,“SNLA里,有多少人是怀着对政府军、对吴登的血海深仇加入的?很多。但为什么至今仍是一盘散沙,内斗不休?就是因为每个人,每个部落,都只盯着自己那一份仇恨,自己那一点利益!”
他伸出手指,虚点着宿舍的方向:“你看他们,掸族、佤族、克钦、拉祜……还有你这样的华人。几百年来,我们在这片山地里互相结盟,又互相攻伐,为水源、为土地、为鸦片、为世仇。流的血,不比对外人流的少。如今,虽然都顶着一个SNLA的名头,但骨子里的提防和隔阂,是那么容易消除的吗?”
陆小龙深吸了一口气,潮湿闷热的夜空气吸入肺中,却带着一丝清醒的凉意。他明白了岩坎的意思。SNLA并非铁板一块,它本身就是一个由无数矛盾碎片勉强粘合起来的集合体。
“那……该怎么办?”这句话问出口,陆小龙意识到,自己正在向这位严厉的导师寻求一条超越当下困境的道路。
岩坎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但语气依旧冷硬:“超越它。跳出民族隔阂这个泥潭。你要让他们看到比部落恩怨、比个人仇恨更大的东西。”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