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风华 第45章 庭前托付兰心契

给西府的回信送出，如同战鼓擂响，宣告了离期的迫近。永福里小院内的空气仿佛被抽紧，每一刻都流淌着无声的倒计时。陆昶迅速而有序地打理着行前琐事，书卷装箱，官舍交割，与寥寥几位同僚话别……然而，所有这些事项之中，最沉重、也最让他萦绕于心的，是阿罗的安置。

阿罗强抑着惶恐与不舍，默默地为陆昶收拾着简单的行装，动作却比往日更显细致。她将每一件衣衫抚平叠好，仿佛要将所有的牵挂与担忧都叠进去。眼圈始终红着，却强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她与陆昶名为主仆，实则在漫长的孤寂岁月里相依为命，建康城已是她所能想象的全部世界，而姑孰，那是传闻中充斥着刀光剑影、陌生与危险的远方。郎君一去，吉凶难料，她怎能不惧？

“郎君…”趁陆昶稍歇的间隙，阿罗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手中还无意识地捏着一件陆昶的旧衣袍角，“那姑孰…听说都是些凶悍的军爷…您…”

陆昶停下手中的事，看向她，目光温和却不容置疑：“阿罗，此路虽险，却是我必须行之途。困守建康，终非长久之计。”他语气放缓，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郑重，“但正因其险，我绝不能带你同往。我自身如浮萍入激流，无法再分心护你周全。”

阿罗的嘴唇微微颤动，最终还是将哽咽咽了回去，只是用力点头：“奴婢明白…奴婢不怕吃苦，奴婢是怕…怕没人照顾好郎君…”

“正因要我心无旁骛，”陆昶温声道，心中那个盘桓已久的决定愈发清晰，“我才要为你寻一个绝对安稳，且能让你真正有所进益的归宿。”这建康城中，能让他毫无保留信任、且有足够能力、智慧与胸怀庇护并引导一个小小侍女走向更广阔天地的，唯有一人。

他并未修书，而是直接递帖至乌衣巷谢府，求见的并非谢安，而是**谢道韫**。此举本身，便已传递出不同寻常的信号。

次日下午，谢府一处僻静的花厅内，水沉香霭霭，窗外竹影疏斜。谢道韫依旧是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发髻简约，见陆昶进来，她并未寒暄，只微微颔首，眸光清澈平静，仿佛早已料到他的来意。

陆昶亦未多言虚礼，于厅中站定，对着谢道韫，郑重地深深一揖：“谢姑娘，昶今日冒昧叨扰，实有一事相求，万望姑娘应允。”

“陆郎君请讲。”谢道韫的声音清越平静。

“昶不日便将奉命前往姑孰大将军府效力。”陆昶开门见山，语气沉凝，“前途波谲云诡，凶险难测。昶孑然一身，并无牵挂，唯有一事放心不下——便是自幼相伴的侍女阿罗。”他略一沉吟，话语更为恳切，“她虽出身微贱，性情亦显怯懦，然昶观之，其心性质朴，手脚勤快，且…于细微处常有不俗的记性与灵性，只是长久困于贫寒，无人点拨，如蒙尘之珠。昶不忍其随我赴险，更不忍其就此埋没，或流落无所依归。”

他抬起眼，目光坦诚而灼热，直视谢道韫：“昶深知此请颇为唐突，然思来想去，这满城之中，唯有托付给谢姑娘，昶方能安心远去。姑娘学识渊博，见识高远，心胸非寻常闺阁可比。昶恳请姑娘，念其孤弱可悯，允其暂居贵府，若能得闲时，不吝加以指点教化，使其非仅得一安身之所，更能开阔眼界，明些事理，将来纵使昶有不测，她亦能有一技之长立世。此恩此德，重于泰山，昶没齿难忘！”

这番托付，远超寻常。他不仅请求庇护，更隐晦地提出了“教化”的期望，这几乎是将阿罗的未来全然托付给了谢道韫。其间所蕴含的深厚信任与超越寻常的期许，足以令人动容。

谢道韫静默地听着，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书案上一卷《汉书》的扉页上轻轻划过。她的目光掠过陆昶眼中那抹罕见的忧虑与近乎托孤般的决绝，又似乎透过他，看到了那个怯生生的小侍女身上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潜质。片刻沉寂，只闻窗外微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以及香炉中沉香屑断裂的细微噼啪。

终于，她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郑重：“可。”

只有一个字，却重逾千斤。她顿了顿，补充道：“璞玉细琢，或可见光。草木有心，亦望春阳。”

她随即转向侍立一旁的心腹嬷嬷，吩咐道：“去将那位阿罗姑娘请进来。日后，她便在你手下学着打理书阁与药圃事宜，一应用度，比照二等侍女。规矩要教，书也要识得几个，算数亦不可废。”

嬷嬷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恭敬应下：“是，姑娘。” 这等安排，已远超寻常收留一个仆役，分明是有了栽培之意。

不多时，阿罗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跟着嬷嬷走进花厅。她不敢抬头，只觉得这厅堂清雅安静得让人心慌，那位谢姑娘的目光虽不锐利，却仿佛能看透人心。

谢道韫目光落在阿罗身上，打量了她片刻，那目光并非审视，而是带着一种淡淡的观察与了然。她语气放缓了些，却依旧清晰：“不必害怕。日后你便留在府中，随嬷嬷做事。书阁需整洁，药圃需耐心，字要认，数要算。可能做到？”

阿罗一时愣住，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安排。她猛地抬头，先看向陆昶，见郎君微微点头，眼中满是鼓励，再看向那位清丽如仙的谢姑娘，只觉得心头一热，鼻子发酸，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是害怕，而是某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对着谢道韫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头：“奴婢…奴婢一定尽心尽力，好好学！多谢姑娘！多谢姑娘大恩！”

又转向陆昶，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声音却比方才坚定了许多：“郎君…您一定要保重！奴婢会好好的，等您回来！”

陆昶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上前扶起她，温言安抚道：“好阿罗，记住今日之言。在谢姑娘这里，我万分放心。你要珍惜这难得的机缘，用心学，大胆问，不可懈怠。”

谢道韫看着这一幕，并未再多言，只对嬷嬷微微颔首。嬷嬷会意，上前温和地领着仍在擦泪却眼神发亮的阿罗退了下去。

花厅内再次只剩下两人。陆昶再次向谢道韫深深一揖：“大恩不言谢。此情此义，昶永刻心扉。”

谢道韫微微侧身，不受全礼，只道：“各尽其份罢了。陆郎君前路艰险，万望谨慎。”她的语气依旧平淡，但那句“各尽其份”和“万望谨慎”，却比千言万语更显分量，既承了这份重托，也划下了淡然却稳固的界限。

至此，一桩沉重的牵挂终于安然落下，并且埋下了一颗未来或许能破土而出的种子。此托付，远超寻常，建立的不仅是信任纽带，更是在谢道韫这方净土中，为阿罗争取到了一个可能蜕变新生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