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时予你 第55章 番茄鸡蛋面里的温度

傍晚的风，带着初夏特有的微凉与暖意，轻轻地拂过校园。教学楼前的香樟树叶子沙沙作响，夕阳的余晖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点。苏念背着略显沉重的书包，一步步走下台阶。风调皮地撩起她额前细软的碎发，带来远处篮球场上隐约的喧闹和青草的气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泥土和淡淡的花香，让刚刚结束一天课程的大脑清醒了不少。

她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时间显示离食堂正式开饭还有整整二十分钟。然而，她的脚步却不自觉地加快，并非担心去晚了那碗面会售罄，而是心底有一股按捺不住的、轻快的雀跃，像一只扑棱着翅膀的小鸟，推着她向前走。这雀跃的来源，清晰而明确——那个坐在三楼办公室，此刻或许正埋首于文献中的身影。

想到陆时砚，苏念的嘴角便微微上扬。下午最后那节专题研讨课，他穿着那件惯常的浅蓝色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扣着，站在讲台上，逻辑清晰地剖析着一个复杂的理论问题。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独特的穿透力，能轻易抓住每个人的注意力。苏念坐在台下，目光追随着他，偶尔低头在笔记本上记录，但更多的时候，是沉浸在他构建的思想世界里。只是，在课程接近尾声，他连续讲解了一个难点后，苏念敏锐地注意到，他停顿了一下，喉结轻轻滚动，端起桌上的保温杯喝了一口水，那杯子里似乎早已见了底。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颗投入湖心的小石子，在她心里漾开了圈圈涟漪。

于是，她没有径直走向二食堂，而是脚步一拐，绕到了教学楼旁边的教育超市。傍晚时分的超市里学生不少，熙熙攘攘。她穿过一排排货架，径直走向饮料区。冰柜里琳琅满目，各式各样的冷饮散发着诱人的凉气。但她的手指只是在冰柜门把手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她记得，陆时砚的胃似乎不太好，有次课间听到他婉拒了学生递过来的冰咖啡。她的目光在货架上逡巡，最终落在一排包装精致的瓶装蜂蜜柚子茶上。她伸手取下一瓶，瓶身是温热的，显然是放在热饮柜里保温的。就是它了。结账时，收银员熟练地扫码，苏念将温热的瓶子小心地放进帆布包的侧袋，指尖传来的暖意，仿佛顺着血液，一直流进了心里，让她整个胸腔都充满了某种柔软的期待。

走到二食堂门口，果然，卖面条的窗口前已经排起了不长不短的队伍。食堂里弥漫着各种食物混合的香气，嘈杂的人声、餐盘碰撞的叮当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烟火人间的热闹。苏念安静地排在队伍末尾，耳朵却像装了雷达一样，仔细捕捉着前方打饭阿姨与每个学生的对话。

“同学，要什么面？”

“牛肉面，加个蛋。”

“好，葱花香菜都要吗？”

“要的，谢谢阿姨。”

听到“葱花”二字，苏念心里一紧。她记得很清楚，有一次课题组聚餐，陆时砚点的菜里都特意备注了“免葱”。她生怕轮到自己时一紧张忘了说，在心里反复默念了好几遍：“不要加葱，不要加葱。”

队伍缓缓前进，终于轮到了她。窗口后的阿姨系着白色的围裙，脸上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红晕，笑容却很爽朗：“姑娘，吃点什么？”

“阿姨，麻烦要一份番茄鸡蛋面。”苏念顿了顿，特意加重了语气，清晰地说道，“请不要加葱，谢谢您。”

阿姨抬头看了她一眼，笑容更深了些：“好嘞，不要葱，记下了。”说着，便麻利地抓起一把雪白的面条下入翻滚的大锅，另一边，舀起一大勺浓稠的、泛着诱人红色的番茄鸡蛋卤。面条煮熟捞出，浇上卤汁，阿姨又额外多加了一勺番茄卤，几乎要溢出来，热情地说：“看你面生，是常给老师带饭吧？多给你点卤子，味道足。”

苏念连忙道谢，双手接过那个沉甸甸的、冒着热气的面碗。碗沿很烫，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托着碗底，手臂微微用力，保持着平衡，生怕有一滴汤汁洒出来，玷污了这份心意。转身离开窗口，她端着面碗，穿过喧闹的食堂大厅，走向教学楼的方向。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走得很慢，很稳，注意力全在手中的碗上。碗里番茄的酸甜和鸡蛋的香气混合着面汤的热气，丝丝缕缕地飘进鼻腔，竟让她也感到一丝饥饿。但她更在意的，是这碗面到达另一个人手中时，是否还能保持着这样恰到好处的温度。

教学楼里比外面安静许多，这个时间点，大部分学生要么去了食堂，要么回了宿舍。走廊空旷，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在回响。走上三楼，办公室的门紧闭着，门上的磨砂玻璃透出里面明亮的灯光。他果然还在。

苏念在门口站定，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有些加速的心跳，然后抬起手，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敲门。

“咚、咚、咚。”声音在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几乎没等里面回应——或者说，她预感到他会在——陆时砚那熟悉而低沉的声音便传了出来：“请进。”

苏念推开门。办公室并不大，靠窗的位置摆放着宽大的木质书桌，上面堆满了书籍、文件和一台笔记本电脑。陆时砚正背对着门口，站在高大的书架前，微微仰头，似乎在寻找什么资料。他依旧穿着下午那件浅蓝色衬衫，只是此刻袖口被随意地挽到了手肘下方，露出一截线条流畅、肤色白皙的小臂。听到开门声，他转过身来。

傍晚的光线透过百叶窗，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他的目光先是落在苏念脸上，随即下移，看到了她双手捧着的、冒着袅袅白气的面碗。他那双平时总是显得过于冷静和深邃的眼眸里，似乎有某种东西悄然融化，漾开了一层极淡的、却无法忽视的柔和波光。

“挺快的。”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

苏念走近几步，将面碗轻轻放在书桌一角一块空着的地方，尽量远离那些重要的文件。“嗯，刚排到就打了，还热着。”她说着，又从帆布包的侧袋里取出那瓶温热的蜂蜜柚子茶，递过去，“陆教授，刚才看您讲课好像有点渴，就……顺手买了一瓶，是温的。”

陆时砚显然愣了一下，视线落在那个印着可爱柚子图案的瓶子上，停顿了大约两秒钟。这短暂的沉默让苏念的心微微提了起来，担心自己是否太过唐突。然而，他很快伸出了手，接过了瓶子。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在接过瓶子的瞬间，指尖不经意地轻轻擦过了苏念的手指。

一阵微小的、如同静电般的触感，让两人都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苏念迅速收回手，指尖残留着那一瞬的温热和触碰感，像被羽毛轻轻扫过。

陆时砚握紧了瓶身，温热的温度从掌心传来，似乎顺着血管，缓缓流向四肢百骸。他低下头，沉默地拧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口。微甜中带着淡淡柚子清香的液体滑过喉咙，缓解了下午持续讲课带来的干涩。他盖上瓶盖，这才抬眼看向苏念，语气真诚：“谢谢。你想得很周到。”

他的道谢反而让苏念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瞥见桌上那碗面，热气似乎没有刚才那么足了，怕再耽搁下去面会坨掉，连忙说：“陆教授，那您先吃面吧，我就不打扰您了。”

说完，她转身欲走。

“等等。”陆时砚叫住了她。

苏念停步回头，看见他弯腰打开了书桌下方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个长方形的、包装十分精致的盒子。盒子是浅蓝色的，上面系着深蓝色的丝质蝴蝶结，看起来像是某种点心。

“上次去外地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主办方送的伴手礼，是手工曲奇。”陆时砚将盒子递过来，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我尝过，味道还不错，你拿去尝尝。”

苏念完全没料到会有这一出，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她下意识地摆手拒绝：“不用了不用了，陆教授，您太客气了，我就是顺路带个饭而已。您自己留着吃吧。”

“我这儿还有，放着也是放着。”陆时砚将盒子又往她面前递了递，声音不高，却很有分量，“就当是谢谢你帮我带饭，还有这瓶饮料。”

他的态度很坚持，眼神平静地看着她。苏念知道再推辞就显得矫情了，只好伸出双手，接过了那个盒子。指尖触碰到盒子表面光滑的材质和那根柔软的丝带，心里也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拂过，软软的，暖暖的。

“谢谢陆教授。”她小声说道，脸颊有些发烫。

“快回去吧，面要趁热吃。”陆时砚的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温和。

苏念点点头，抱着饼干盒，像揣着一个珍贵的宝贝，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办公室，轻轻带上了门。门板合上的瞬间，她靠在走廊冰凉的墙壁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脏却后知后觉地怦怦跳得快了起来。她低头仔细端详手里的盒子，认出了那个低调却很有名的logo，是一家以用料讲究、价格不菲而闻名的独立手工烘焙店。她记得之前室友过生日时，男朋友送过这家的蛋糕，当时室友还兴奋地给大家安利了很久，说味道如何如何好，只是价格让她这种普通学生望而却步。

没想到，今天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得到了。

抱着饼干盒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夕阳的余晖将整个校园染成了暖金色。苏念的脚步比来时更加轻快，心情如同被春风鼓满的帆。她不时低头看看怀里的盒子，又想起刚才办公室里，陆时砚接过蜂蜜柚子茶时，指尖似乎微微泛着红，还有他看着那碗番茄鸡蛋面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近乎温柔的神色。这些细微的片段，像一颗颗散落的珍珠，此刻被她小心翼翼地拾起，串成了一条闪着微光的链子，珍藏心底。

回到宿舍，只有她一个人。室友们大概都去吃饭或者自习了。苏念将饼干盒端端正正地放在自己书桌的中央，旁边就是那本陆时砚编写的、她做了密密麻麻笔记的专业专着。两样东西并排摆着，竟有一种奇异的和谐。

她并没有急着拆开饼干包装，而是先拿出手机。屏幕亮起，一条新消息提示跳了出来。是陆时砚发来的微信转账，金额正好是一碗面的价钱，后面附言简意赅：“面钱，谢谢。”

苏念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还是点击了收款。然后，她犹豫着，在对话框里输入：“不客气，陆教授。面……好吃吗？”

消息发出去后，她将手机放在桌上，目光又落回到那个饼干盒上。终于，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解开了那个漂亮的丝带蝴蝶结，打开盒盖。里面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十二块造型各异、色泽诱人的曲奇饼干，浓郁的黄油香气混合着巧克力和坚果的香味立刻扑面而来。

她拈起一块裹着巧克力豆的曲奇，小心地咬了一小口。饼干酥脆得恰到好处，黄油的味道醇厚香浓，巧克力豆微微融化在舌尖，甜度控制得极好，丝毫不会觉得腻。果然是好味道。她慢慢地咀嚼着，任由那美妙的滋味在口腔里扩散，心里充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和甜意。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再次亮起。

陆时砚回复了。

只有简单的一句话：“嗯，比我自己去买的好吃。”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甚至连一个多余的标点符号都没有，却让苏念的嘴角无法控制地向上弯起，露出了一个大大笑容，眼底都漾满了笑意。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打下这行字时，脸上那副依旧平静却隐约带着一丝温和的神情。

她把手机拿起来，反复看着那条回复，然后将手机轻轻放在饼干盒旁边，和那本专着摆在了一起。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宿舍里没有开灯，只有电脑屏幕和手机发出的微光，映照着她带着笑意的侧脸。

她伸手拿过平时用来记录读书笔记和随笔的那个厚厚笔记本，翻到中间某一页。那里夹着两页写得密密麻麻的活页纸，是她前段时间断断续续写下的、关于陆时砚的“观察笔记”。里面记录了一些琐碎的细节：他喜欢用的钢笔牌子，他看书时偶尔会轻轻蹙眉，他泡茶时严格的水温和时间，他对某个学术问题坚持己见时眼神里的锐利，以及他面对学生提问时，那难得的、极有耐心的模样。

这些文字，曾经被她视为自己隐秘的心事，带着一点窥探的不安和甜蜜的负罪感。但此刻，在经历了下午送面、收到饼干和刚刚的短信之后，她再重新阅读这些文字，却发现它们似乎被赋予了新的意义。那些细碎的观察，不再仅仅是单方面的注视，而成了连接彼此的、若有若无的丝线。那些借着请教问题而靠近的时光，那碗特意叮嘱不加葱的番茄鸡蛋面，那瓶温热的蜂蜜柚子茶，还有这盒精致的手工曲奇，都像是无声的语言，诉说着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靠近。

她忽然觉得，或许，有些心意并不需要刻意隐藏。它们自然而然地流露在行动里，蕴含在细节中，如同春雨润物细无声。她合上笔记本，指尖在封面上轻轻摩挲，心里一片宁静与安然。夜色彻底笼罩了校园，宿舍楼的灯光次第亮起，汇成一片温暖的星河。而她的心里，也仿佛被点亮了一盏小小的、温暖的灯。

她知道，关于陆时砚的“观察笔记”，还会继续写下去。只是，未来的笔触，或许会少一些忐忑的猜测，多一些笃定的温暖。因为，那碗番茄鸡蛋面里的温度，那瓶蜂蜜柚子茶的暖意，以及那句“比我自己去买的好吃”，都已经真切切地告诉她，有些距离，正在以她能感知到的速度，悄然缩短。

这个傍晚，因为一碗面、一瓶饮料、一盒饼干和几条简短的讯息，变得格外不同。苏念收拾好心情，打开台灯，准备开始今晚的学习。书桌上，专着、笔记本和饼干盒静静地陪伴着她，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黄油的香气和一种名为期待的甜蜜氛围。夜，还很长，但她的心中，却充满了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