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时予你 第114章 晚风里的旧路与心事

聚餐结束时，夜色已经漫了上来，如同打翻的墨汁，缓缓浸透了整片天空。巷口那盏老式路灯适时亮起，散发着暖黄色的光晕，将几人的影子拉得细长，在青石板上交错重叠。林父今晚心情极好，不免多喝了几杯自家酿的杨梅酒，此刻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眼神却依旧清明，脚步稳当地走在最前头。他停下脚步，转身用力拍了拍陆时砚的肩膀，声音洪亮中带着满满的感慨：“时砚啊，今天真高兴，像是回到了几十年前，又像是开启了什么新的篇章。下次有空，我一定带你们去看看陈老师，他现在退休在家，就喜欢泡壶茶，跟老熟人聊当年的事。他要是知道你现在这么有出息，还找到了念念这么好的姑娘，不知道得多欣慰。”

陆时砚微微颔首，夜色将他侧脸的轮廓勾勒得愈发清晰深刻。他沉稳应道：“好，等您有空了，我们一起去拜访陈老师，我也很久没见到他老人家了。”说完，他转头看向一旁的林薇和陆时宇，语气带上了一丝兄长式的关切，“你们开车来的吗？用不用我送你们回去？”

陆时宇闻言，笑着晃了晃手中那串叮当作响的车钥匙，语气轻松：“放心吧哥，我开车了，正好送爸和薇薇回家。倒是你们，”他目光在陆时砚和苏念之间转了转，带着点戏谑，“要不要跟我们顺路？这巷子深，晚上可不好打车。”

苏念刚想开口说“好”，陆时砚却几不可察地轻轻捏了捏她微凉的手指，那力道温和却带着某种坚持。他抬眼对陆时宇说，声音在晚风中显得格外低沉柔和：“不用，我和念念想在附近走走，晚风凉快，正好散散食。”

林薇站在陆时宇身侧，闻言立刻弯起了眼睛，那眼神里闪烁着“我懂我都懂”的狡黠光芒。她笑着推了推陆时宇的胳膊，力道不大，却带着催促的意味：“行啦行啦，就你话多。哥想跟念念享受二人世界，你凑什么热闹。走吧走吧！”说着，她利落地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又扶着林父坐进后座。车窗缓缓降下时，林父还探出头来，慈祥地冲他们挥手，不忘叮嘱：“时砚，念念，那你们路上注意安全，慢慢走，到了家在群里说一声！”

苏念也连忙挥手：“知道啦，林叔叔你们也慢点开。”

汽车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尾灯划出两道红色的光弧，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巷口的拐角处。方才还充满欢声笑语的小巷，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他们两人。晚风似乎更肆意了些，带着夏末秋初特有的、微凉的潮气吹拂过来，卷起地上几片早落的梧桐叶，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苏念下意识地往陆时砚身边靠了靠，汲取着他身上传来的稳定热源。

他很自然地伸出胳膊，绕过她的后背，将她整个人轻轻揽进怀里，宽厚的手掌带着熨帖的温度，稳稳覆在她微凉的肩头。“冷吗？”他低头，声音几乎是贴着她耳畔响起，带着温热的气息。

苏念在他怀里轻轻摇头，发丝蹭过他质感良好的衬衫面料。“不冷，”她仰起脸看他，路灯暖黄的光线落在他脸上，将他平日里略显清冷的眉眼渲染得无比柔和，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扇形的浅影，温柔得让她心尖发颤，“这样刚好。”

两人不再说话，只是相拥着，沿着巷口那条向南延伸的旧路慢慢往前走。脚下的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光滑，缝隙里长出茸茸的青苔。路两旁是些有些年头的民居，窗户里透出星星点点的灯火，偶尔传来电视节目的声音或是模糊的谈话声，充满了人间烟火的安宁。

走出一段距离，陆时砚忽然开口，打破了这份静谧，声音里带着一种陷入回忆的悠远：“这条路，由南往北走到底，拐过那个弯，再往前走不远，就是我大学时住的宿舍区。”他顿了顿，似乎在脑海中勾勒着当年的图景，“当年帮陈老师带完栽树的活动，收拾完工具，我就是一个人，沿着这条路慢慢走回学校的。有时候累了，就在路边石阶上坐一会儿。”

苏念眼睛蓦地一亮，像是落入了星子。她兴奋地晃了晃与他交握的手，语气里满是发现宝藏般的雀跃：“真的？那我们今天也沿着这条路走，好不好？就当是……跟你当年的时光‘偶遇’啦！看看还能不能找到你当年坐过的石阶。”

陆时砚低头看她，女孩的眼睛在夜色里亮晶晶的，盛满了纯粹的欢喜和一点点浪漫的遐想。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眼底浮起清晰的笑意，如同春水漾开涟漪。“好，”他应着，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听你的。”

这条旧路不算宽阔，夜晚的行人更是稀少。周遭很安静，只有他们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合着偶尔掠过的晚风，以及不知名角落里传来的几声虫鸣，交织成一曲舒缓的夜曲。苏念像个发现了新游戏的孩子，故意踩着路边石板的缝隙往前走，一步一跳，身影在路灯下忽长忽短。

走着走着，她忽然想起饭桌上陆时宇提到的那个“小插曲”，以及陆时砚自己承认的“紧张”。她停下脚步，转过头，好奇地望向身侧的男人。路灯的光线将他挺拔的身形笼罩在一层朦胧的光晕里。“你当年帮陈老师带活动，真的很紧张吗？”她歪着头，语气里带着些许不可思议，“我看你现在，不管是在讲台上，还是在各种会议场合，都那么从容不迫，游刃有余，一点都不像会紧张的人。”

陆时砚也随着她停下脚步，转身正对着她。路灯的光线恰好完整地落进他眼底，将那平日里深邃难测的眸子照得清晰无比，里面没有丝毫玩笑的成分。“怎么不紧张？”他反问，语气坦诚得令人心动，“那是我上大学后，第一次独立负责带小学生的校外活动。怕自己经验不足讲错话，误导了孩子；怕孩子们觉得我无趣，不配合活动；也怕给陈老师丢脸。”他的目光越过苏念，仿佛看向了很远的地方，那个青涩而认真的自己，“直到我看到林叔叔——那时候他还是个半大孩子——那样专注、一丝不苟地摆放着那些石子，仿佛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他那个样子，忽然就让我静下来了。我明白了，原来不管事情大小，年龄几何，只要用心去做，投入百分之百的真诚，就没人会真正怪你，结果也不会太差。”

他的话语低沉而平稳，却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后的力量。说完，他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苏念脸上，伸手轻轻摸了摸她被晚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丝，指尖带着令人安心的暖意。“就像我后来教学生、做研究，面对再复杂的课题，再挑剔的评审，也始终记得那份‘用心’。”他的指尖从发梢滑落，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声音陡然间又低沉柔和了几分，带着某种郑重的意味，“还有……靠近你。”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轻，几乎要融进风里，但苏念却听得清清楚楚，每一个音节都像小锤子，轻轻敲在她的心鼓上。脸颊瞬间不受控制地泛起热意，她慌忙低下头，掩饰性地用脚尖踢了踢路边一颗无辜的小石子，声音细若蚊呐：“那你……靠近我，也会紧张吗？”问完，她自己先羞赧起来，耳根都染上了绯色。

陆时砚看着她泛红的、几乎要透明的耳尖，像初春的樱花花瓣，脆弱又可爱。他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传来微微的震动。他伸出手，指尖温柔地托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脸来，直视着自己那双含笑的、却无比认真的眼睛。“当然会。”他回答得毫不犹豫，目光锁住她闪烁的眸子，开始细数那些她从未知晓的“幕后”。“第一次约你去图书馆咖啡角，我在办公室里对着空气演练了三遍怎么开口才显得自然不唐突；第一次以‘顺路’为名送你回家，我提前两天利用午休时间，绕着可能的路线走了两趟，就为了计算好时间和距离，让那个‘顺路’显得天衣无缝；还有第一次在系里那个学术交流晚宴上，看到有人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你、说着不着边际的闲话，我走过去替你挡开时，手心都是汗。我怕我话说得太重，让你觉得我霸道让你难堪，又怕说轻了，护不住你，让你受了委屈。”

这些藏在细节里的、他从未宣之于口的缜密心思，如同被缓缓揭开的秘密画卷，一桩桩，一件件，清晰地展现在苏念面前。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底那份因为回忆而愈发柔和的亮光，心脏像是被浸泡在温热的泉水里，酸酸软软，涨满了难以言喻的感动。

原来，那些她曾经以为的、命运安排的“巧合”与“顺手”，那些她暗自欣喜的“缘分”与“默契”，背后全是他小心翼翼的“蓄谋已久”。那第一次“顺路”送她回家时，车里恰到好处出现的、她最喜欢的草莓味硬糖；那次她公寓水管爆了，他凌晨赶来，发来的那条写着“刚好认识靠谱维修师傅”的短信；还有那次部门团建露营，后半夜山风转凉，他默不作声轻轻盖在她身上的、带着他体温的外套……无数个被她珍藏心底的瞬间，此刻都找到了源头。

一股汹涌的热流冲上眼眶，苏念猛地伸出双手，紧紧环抱住他精瘦的腰身，将发烫的脸颊深深埋进他温暖坚实的胸膛里。鼻尖瞬间被那股熟悉的、清冽的雪松香气包围，混合着夜晚微凉的空气，构成独一无二的、让她无比心安的气息。“陆教授，”她的声音闷闷地从他胸前传来，带着浓浓的鼻音和娇嗔，“你真是只‘老狐狸’，什么都算计好了，还算计得这么……不动声色。”

陆时砚感受到怀中身体的柔软和依赖，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柔软得一塌糊涂。他收紧环抱她的手臂，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下巴轻轻抵在她柔软的发顶，嗅着她发间淡淡的栀子花香，声音温柔得如同此刻拂过耳畔的晚风：“只算计着怎么对你好，算不算犯规？”他的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宠溺和满足。

两人就这样在无人的旧路中央静静相拥，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为他们驻足。晚风调皮地吹过，卷起苏念几缕散落的发丝，轻轻蹭过陆时砚的颈侧和脸颊，带来微痒的触感。他低下头，温热的唇瓣在她散发着清香的发顶印下一个轻柔而珍重的吻，如同蝴蝶栖息花瓣。然后，他稍稍松开她，改为牵住她的手，十指紧密相扣，掌心贴合着掌心，传递着彼此的温度。“前面不远，拐过去有个小公园，”他指着路的前方，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却依旧带着柔和的尾音，“是我大学时，压力大或者想安静看书时常去的地方。要不要去坐坐？”

苏念毫不犹豫地点头，指尖用力地回握着他的手，仿佛握住了满手璀璨的星光，以及通往他过去的钥匙。“要。”

这小公园果然不远，拐过路口就能望见一片被低矮栅栏围起来的绿意。入口处立着一块斑驳的石碑，字迹已模糊难辨。公园很小，布局简单，中间是一片草坪，四周点缀着几张长椅和几棵高大的乔木。此时里面很安静，只有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互相搀扶着，在草坪边的小径上慢悠悠地散步，背影安详。

陆时砚牵着苏念，熟门熟路地走向角落一张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木质长椅。长椅旁边种着几棵枝繁叶茂的桂花树，虽然距离金桂飘香的季节还有些时日，但靠近了，能隐约闻到枝叶本身散发出的、一种清冽的淡香，沁人心脾。他在椅子上坐下，然后很自然地伸手，将苏念揽到自己身边坐下，让她可以舒适地靠在他的肩上。

苏念顺从地倚靠着他，目光放远，看着公园另一头那盏孤零零的路灯，灯下飞舞着几只不知疲倦的小飞虫。“你大学时，是不是经常一个人在这里看书？一坐就是一下午？”她想象着那个年轻版的陆时砚，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坐在同样的位置上，膝上摊开着厚重的专业书籍，眉头微蹙，神情专注。

“嗯，”陆时砚低低应了一声，伸手替她理了理方才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额发，动作轻柔，“那时候总觉得时间不够用，课程排得满，还要帮陈老师整理他那些堆积如山的文献资料。只有忙里偷闲，在这里坐上一会儿，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或者干脆发呆，才能让紧绷的神经真正松弛下来，静下心来思考。”他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近在咫尺的、白皙的侧脸上，夜色柔和了她面部所有的线条，显得格外温婉。“要是那时候能想到，几十年后的某个晚上，我会带着你一起来这里，坐在同一张椅子上，”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和更多的庆幸，“我一定会多拍几张照片，留着给你看看，我当年是什么样子。”

苏念被他话语里那点细微的遗憾触动，抬起头来，唇角扬起明媚的笑意，在夜色中如同悄然绽放的花朵。“没关系呀，”她语气轻快地说，“现在拍也不晚。我们的照片，从现在开始存起，存到老，也够看一辈子了。”她说着，松开与他交握的手，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手机，熟练地解锁，点开相机功能。她没有直接拍他们的脸，而是调整角度，对着地面上两人被路灯拉长的、紧紧依偎在一起的影子，按下了快门。屏幕上，那两道黑色的剪影亲密无间，头部微微靠拢，仿佛正在低语，轮廓模糊在光影交界处，像是要融成一个整体，充满了静谧而永恒的诗意。

陆时砚低头，看着她专注盯着手机屏幕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垂下，鼻尖翘起一个可爱的弧度，唇角还带着心满意足的浅笑。一股难以言喻的爱怜与冲动涌上心头。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捏住她小巧的下巴，力道温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将她的脸稍稍抬起。然后，他低下头，准确地攫取了她那微启的、泛着自然嫣红的唇瓣。

晚风在此刻恰到好处地轻轻吹过，拂动桂花树的枝叶，发出细碎而温柔的沙沙声响，像是在为这个吻伴奏，又像是古老岁月发出的、欣慰的叹息。苏念先是微微一怔，随即闭上眼睛，浓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颤。她感受着他温热的唇瓣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轻轻地、辗转地贴合着自己的唇，那触感柔软而灼热，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清冽气息，瞬间夺走了她所有的思考能力。心里像是揣了一颗慢慢融化的水果糖，甜意一丝丝、一缕缕地弥漫开来，浸润了四肢百骸。这个吻并不深入，甚至带着些青涩的试探，却充满了无需言说的温柔与承诺，像是在用这种最亲密的方式，诉说着那些跨越了漫长时光，终于得以交汇的心事。

良久，陆时砚才缓缓离开她的唇，额头却依旧亲昵地抵着她的额头，鼻尖轻轻蹭着她的鼻尖，呼吸交融，气息温热。他低声问，声音因为刚才的亲吻而带着一丝性感的沙哑：“念念，你说，我们老了以后，头发都白了，走路也慢了，会不会也像林叔叔一样，带着我们的孩子，或者孙子孙女，去看那棵香樟树，去讲我们今天的故事？讲我们怎么相遇，怎么一起埋下那个时光盒子？”

苏念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他近在咫尺的深邃眼眸，那里面清晰地映着她的影子，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柔情和一种对遥远未来的、笃定的憧憬。她没有任何犹豫，用力地点头，声音虽轻，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味：“会的，一定会的。”她伸出手，与他十指紧扣，“到时候，我们还要把今天的照片——这张影子的照片，也洗出来，放进那个玻璃盒里。让香樟树也见证，我们从现在，到白发苍苍的余生。”

陆时砚眼底的笑意彻底漾开，如同夜空中骤然点亮的星辰。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指尖与她的指尖紧密相扣，仿佛立下一个郑重的誓言。“好，”他沉声应道，目光灼灼，“一言为定。”

夜色渐深，晚风带来的凉意也更重了些。但他们相握的手心依旧温暖，依偎的身影在长椅上投下坚定而绵长的影子，与这处承载着他旧日时光的小公园，共同融入了这个平静而温柔的夜晚。前方的路还很长，但此刻，他们手握星光，心怀约定，仿佛已经看到了彼此白发苍苍的模样，依旧携手，走在同一条归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