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引 第143章 安分守己

朱漆新刷的宫门在晨光下亮得晃眼，铜钉锃亮如金。

几个内监正踩在高梯上，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枚巨大的金线“囍”字锦缎悬挂在门楣正中。

锦缎下方，长长的珍珠金流苏被风拂动，簌簌轻响。

门内，一条宽达三尺、边缘绣满金色回纹的厚实红毡，如同一条燃烧的赤练，笔直地铺向庭院深处。

两个小太监跪在红毡边缘，正用精巧的纯金小铆钉，仔细地将红毡与青石地面的接缝处钉牢，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

东宫庭院里一片忙碌景象。泥土翻新的气息混合着花香扑面而来。

几个健壮的杂役正喊着号子，合力将一株枝干虬结、姿态优美的合欢树移栽进刚挖好的大坑里，树根包裹着湿润的泥土。

旁边，花匠正弯腰，小心翼翼地将一盆盆盛放的牡丹和芍药摆放在青瓷花盆中，再沿着红毡两侧整齐排列。

莲池边，两个宫娥正用长柄水瓢，轻柔地浇灌着几株初露粉白花苞的并蒂莲，水珠在荷叶上滚动。

汉白玉栏杆被擦洗得光可鉴人，工匠正用同色石料修补最后一点缺损，砂石打磨的声音沙沙作响。

回廊弥漫着浓烈的桐油和新鲜朱漆的味道弥漫。

匠人们正踩着架子，用刷子蘸取鲜艳的朱漆，仔细地涂抹着梁柱，旧漆斑驳处已被彻底打磨光滑。

廊檐下，一串串硕大的红绸宫灯已经挂好，每三步一盏，垂下的金丝流苏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拂过下方宫人忙碌的身影。

两个太监正抬着一卷裱好的字画，小心翼翼地悬挂在廊壁上，展开的正是《诗经·关雎》的工楷抄本，“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字样在红廊映衬下格外醒目

另一处，一幅精绘的“连理枝”图也正被挂上。

暖阁窗外，窗扇半开，透过明亮的玻璃，可以清晰看到室内情景。

李承鄞身着月白色暗云纹常服，玉带束腰，正站在窗前，背对着镜头方向，凝望着窗外那片热火朝天的喜庆景象。

他身姿颀长挺拔，阳光勾勒出他清俊的侧脸轮廓，唇角微扬，带着毫不掩饰的欣悦与期待。

窗外悬挂宫灯的吆喝声、花匠摆放花盆的轻响、水流浇灌的声音，隐隐传入室内。

暖阁门口珠帘轻响，一身玄色武官常服、腰佩长剑的裴赫卿大步走了进来。

他步履矫健沉稳，脸上也带着与外面喜庆相呼应的笑意。

他走到李承鄞身后约三步远的地方站定，顺着太子的目光也望向窗外。

裴赫卿声音沉稳，带着笑意：“殿下，外面都张罗得差不多了。您看这红绸灯笼、合欢花木，连那莲池里的并蒂莲都侍弄得精神，就等着二十天后迎新人进门了。臣方才瞧了一眼，那条红毡铺得又平又稳，金钉也钉得结实，风吹不动。”

李承鄞闻言，唇角的笑意加深，并未回头，目光依旧流连在窗外，声音清朗愉悦“嗯，赫卿办事，孤向来放心。这些日子，辛苦你和下面的人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庭院中忙碌的花匠，忽然想起什么，侧过身对侍立在暖阁角落的一个工部司官吩咐道：“对了，你传孤的话给工部，让他们在……”

他抬手，指向窗外庭院靠近暖阁的一处阳光充足、视野开阔的空地，“……就在那湖边，再给孤移栽一株上好的西府海棠。要选树形优美、花繁叶茂的。太子妃……喜欢海棠。

工部司官连忙躬身应道：“是，殿下！臣即刻去办，定选最好的海棠树！。

李承鄞满意地转回身，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份因想起姜保宁喜好而生的柔情蜜意还萦绕在眉梢眼角。

裴赫卿看着太子此刻纯粹欣悦的神情，脸上的笑容却微微收敛了些，似乎有些踌躇。

他向前挪了半步，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窗台上一盆开得正盛的朱砂色木槿花，仿佛闲聊般，语气放得更加随意自然，声音也压低了几分：

“殿下大婚在即，诸事顺遂，实乃大喜。说来……方才臣在宫外巡防时，无意间听得些风声……是关于坤宁宫那边的。”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留意着李承鄞的反应。

李承鄞脸上的笑意果然凝滞了一瞬，他转过身，正面看向裴赫卿，眼神里带着询问，方才的轻松愉悦淡去：“哦？母后怎么了？”

窗外宫人悬挂最后一盏巨大宫灯的吆喝声清晰地传了进来。

裴赫卿眉头微蹙，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听闻……皇后娘娘凤体违和，似乎……病势沉重了些。有消息说，前几日召见六宫妃嫔时，在殿上……当众咳了血，场面颇为惊心。”

他点到即止，并未添油加醋，只是陈述听来的事实。

李承鄞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一层复杂的阴翳悄然覆盖了方才的欣喜。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窗台那盆木槿花上，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伸过去，捻住一片娇嫩的花瓣，指尖微微用力。

对于叶妙音，他的感情是复杂难言的。幼时渴望而不得的母爱，皇兄承稷阴影下的忽视，母子间的疏离与隔阂……种种情绪交织。

但无论如何，那是他的生母，是澧朝的国母。血脉的牵绊与储君的责任感，终究占据了上风。

他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去了眸中翻涌的思绪。

指尖那片被捻过的花瓣悄然飘落。

再抬眸时，眼中已恢复了惯有的平静，只是那层因大婚而生的光彩已彻底褪去，只剩下属于储君的沉稳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李承鄞声音不高，听不出太多波澜，却条理清晰：“孤知道了。”

他松开捻花的手，“你替孤去一趟太医院，亲自问问院正，母后的病情究竟如何，需要什么珍稀药材滋补，东宫库房或内库有的，尽可调用，不必吝惜。再以孤的名义，选些上好的老山参、血燕、阿胶……还有库房里那盒雪山玉蟾丸，一并送到坤宁宫去。”

他顿了顿，补充道，“告诉雪梅，好生伺候着，让母后……务必安心静养，勿要再为琐事劳神。就说孤……忙于大婚筹备，稍后得空便去探望。”

该尽的孝心，礼数周全，一样不少。

裴赫卿恭敬应下：“是，臣即刻去办。” 他行礼后转身，玄色的身影消失在珠帘后。

暖阁内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宫人劳作声。

李承鄞独自站在窗前，目光投向那片刺目的、象征着无限喜悦的红色海洋。

合欢树在微风中轻摇，并蒂莲静静伫立，红毡笔直延伸，新挂的宫灯流苏轻晃。然而，这一切鲜亮喜庆的色彩，此刻似乎都蒙上了一层无形的阴霾。

母后病重的消息，像一个冰冷的注脚，悄然书写在这盛大筹备的华章边缘。

他静静地站着，身形挺拔依旧，却透出一股沉沉的静默。

许久，才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声，那叹息轻飘飘的，瞬间被窗外宫人合力将一株新到的、含苞待放的海棠树苗放入刚挖好的树坑里的泥土翻动声所淹没。

关雎宫内殿，沈清漪换上一袭天水碧的软罗常服，乌发松松挽就，只斜簪一支通透的羊脂白玉簪，斜倚在临窗的贵妃榻上。

窗外，一树晚开的玉兰在暮春的风里摇曳，洁白的花瓣簌簌落下，更衬得殿内一片静谧安闲。

她指尖轻轻拂过榻边小几上摊开的一卷《战国策》，目光却有些飘渺，并未落在字句间。

碧梧悄无声息地奉上一盏温度刚好的君山银针，觑着主子的神色，见她眉宇间并无多少从坤宁宫带出的惊悸或幸灾，反而笼着一层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思虑。

碧梧是沈清漪从沈家带进宫的，最是机敏，也最是胆大，不似紫苏的成熟稳重，恪守宫规。

她放下茶盏，并未立刻退下，而是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试探与一丝难以抑制的野心：

“娘娘，今日坤宁宫的情形……奴婢瞧着，皇后娘娘怕是……油尽灯枯之兆了。”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皇上待您，那是满宫上下都看在眼里的盛宠。赐封号元，协理六宫之权，桩桩件件，恩宠无双。如今……娘娘何不……顺势而为？”

她声音更低，几乎化作气音，却字字清晰如刀，“扳倒了她，那空悬的凤座……不就是娘娘您的囊中之物吗？奴婢瞧着，这天时……可是到了。”

碧梧的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块巨石，瞬间在沈清漪心底激起千层浪。

凤座？中宫之位？那象征着女子至尊荣耀的位置，那俯瞰六宫的权力巅峰……

若说从未肖想过，那是欺人亦是自欺。

她握着书卷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指节微微泛白。

封号“元”字带来的荣光，协理六宫之权赋予的威势，此刻在碧梧的话语催化下，似乎真的在眼前勾勒出一顶光芒万丈的凤冠轮廓。

然而，这心头的波澜只汹涌了一瞬，便被更深的、如同寒潭之水般的冷静迅速覆盖、平息。

沈清漪缓缓抬起眼，那双总是含情带笑的秋水明眸，此刻却澄澈如寒潭之底，映不出半分对凤冠的狂热，只有一片洞若观火的清醒与不容置疑的否决。

“碧梧，”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瞬间压下了碧梧眼中跃跃欲试的火苗，“慎言。此等大逆不道之语，日后休要再提。”

碧梧一怔，脸上掠过一丝不甘和困惑：“娘娘……”

沈清漪放下书卷，坐直了身子，目光平静地投向窗外飘落的玉兰，语气沉缓，却字字如磐石，敲打在碧梧的心上：

“扳倒她？如何扳倒？是寻其错处，构陷栽赃？还是……行那不忍言之事？”

她微微摇头，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悲悯与嘲弄的弧度，“叶皇后如今已是风中残烛，强弩之末。太医断言，至多熬不过一年半载，若她再那般耗心耗神，怕是连半年都艰难。本宫何须此时行险，去沾惹一身腥膻，落得个“趁人之危”、“落井下石”的千古骂名？更要紧的是……”

她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同穿透迷雾的利箭，直指碧梧未曾深思的深渊：

“本宫有两个儿子！承晔二十四，承衍才十五！碧梧，你告诉本宫，若皇后此刻崩逝，本宫如愿登上后位，接下来会如何？”

碧梧被问住，下意识道：“自然是……太子之位……”

“正是！”

沈清漪截断她的话，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太子之位！李承鄞如今已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东宫之位稳固！本宫若为后，承晔与承衍便是嫡子，自古以来，嫡庶之争，长幼之序，便是动摇国本、血流成河的祸根！《左传》有云：“郑伯克段于鄢，兄弟阋墙，骨肉相残，其祸惨烈！

“《史记》载汉景帝时七国之乱，导火索之一亦是嫡庶名分未明，诸王野心膨胀！前朝血淋淋的教训犹在眼前，你让本宫如何敢去触动这亡国灭族的毒瘤？”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是深切的忧虑与身为母亲最本能的保护欲：

“承晔那孩子，你还不清楚？性子散淡，只爱游历山水，寄情书画，对朝堂权位毫无半分兴趣。承衍更是年幼，尚未及冠，心性未定。若本宫骤然将他们推到嫡子的风口浪尖上，置于与太子争位的火炉上炙烤，那便是将他们架在火上烤！李承鄞是什么人？能扳倒先太子稳坐东宫，得陛下如此看重，其心性手段，岂是易于之辈？他身后的力量，更是深不可测！”

沈清漪的目光变得无比凝重，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那株孤高的玉兰，仿佛看到了朝堂上盘根错节的势力：

“你且看保宁，她是芷宁的女儿，她即将成为太子妃，她的父亲姜烨，是世袭罔替的镇国公，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是真正的勋贵领袖！她的兄长姜镇，年纪轻轻已官拜兵部尚书，加封上柱国，手握京畿重兵，军功赫赫，威震边关！这是何等煊赫的势力？这不仅仅是嫁女，这是将整个姜氏一族的根基、兵权、威望，都绑在了太子李承鄞的战车之上！”

她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碧梧：“陛下是何等圣明？他为何偏偏选在此时，为太子定下姜保宁？这难道仅仅是为太子选一个合心意的妻子吗？这是在为未来的大鄞，选一位母仪天下的国母！在为未来的天子，选一个足以稳定朝局、震慑后宫、平衡各方势力的强大外戚支撑！陛下此举，便是向天下昭告，天下之主，唯有李承鄞！储位已定，不容动摇！”

沈清漪的声音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疲惫与清醒：

“反观本宫，本宫有什么？本宫只有陛下的宠爱。可宠爱是什么？是镜花水月，是空中楼阁！

它能给你一时的风光，却给不了你永恒的保障，更给不了你的儿子们争位的资本！承晔的妻子，不过是一个小小吏部侍郎的女儿，于朝堂助力几近于无。承衍尚未议亲。本宫的母族沈家，虽算清贵，却无实权，更无姜家那般手握重兵、根深蒂固的底蕴！我们拿什么去争？拿什么去斗？”

她走回榻边坐下，语气变得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扳倒皇后，谋求后位，此乃下下之策，是自取灭亡之道！非但会将承晔、承衍置于万劫不复之地，更会将本宫、将整个沈家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汉书》有云：“曲突徙薪无恩泽，焦头烂额为上客。本宫如今看得清楚，便要做那曲突徙薪之人，防患于未然！本宫所求，从来不是什么中宫凤位，更不是什么太后之尊。”

她的目光温柔下来，带着一个母亲最深切的期盼：

“本宫只求我的两个孩子，平安顺遂。承晔能继续他喜欢的山水之乐，远离朝堂倾轧；承衍能平安长大，读书明理，将来做个富贵闲王也好，或是为朝廷效力也罢，只要他们兄弟和睦，一生无忧，本宫便心满意足。”

沈清漪轻轻抚摸着书卷上冰冷的字迹，仿佛在汲取某种力量：

“至于皇后……她的结局，只有一条路——病逝。也只能是病逝。这是天命，也是定数。陛下不会动她，本宫更不能动她。动了她，便是捅破了天，掀翻了棋盘，所有人都会粉身碎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等。耐心地等，安静地等。看着她油尽灯枯，看着她凤驾西归。这期间，本宫会做好元贵妃该做的一切，恭敬侍奉，协理六宫，不落人口实，更不会让任何人，有任何借口，将祸水引到承晔和承衍身上。”

她抬眸，看向碧梧，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沉静雍容，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碧梧，你记着。在这深宫之中，活下去，并且让在意的人好好活下去，远比争一时之长短、图那虚妄的尊荣重要百倍。一时的风光，可能换来的是永世的骂名和满门的鲜血。本宫不愿我的孩子卷入那吃人的政治漩涡，成为权力祭坛上的牺牲。本宫要他们……干干净净地活着。”

碧梧早已听得冷汗涔涔，后背发凉。沈清漪这番抽丝剥茧、直指核心的分析，如同一盆冰水，彻底浇灭了她方才那点不切实际的野心之火。

她这才明白，自己只看到了皇后病弱带来的“机会”，却全然忽略了这“机会”背后隐藏的万丈深渊和足以吞噬一切的腥风血雨。

“娘娘……奴婢愚钝！奴婢该死！”

碧梧扑通一声跪下，脸色煞白，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奴婢……奴婢只想着娘娘的尊荣，却未思及两位殿下和这背后的滔天巨浪……奴婢再不敢妄言！一切但凭娘娘吩咐！”

沈清漪看着她，并未苛责，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起来吧。你也是一心为本宫。只是这宫里的水太深，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往后，眼睛放亮些，心思放稳些。守好关雎宫的门户，照看好两位殿下，便是你最大的忠心。”

“是！奴婢谨记娘娘教诲！”

碧梧重重叩首，这才心有余悸地站起身，垂手侍立在一旁，再不敢多言半句。

殿内重归寂静。沉水香的青烟袅袅上升，盘旋，最终消散在空气中。

窗外，玉兰花瓣依旧无声飘落。沈清漪重新拿起那卷《战国策》，目光落在书页上，心思却已飘远。

她在心中默默地对那坤宁宫的方向说：叶妙音，你我斗了半生，争了半世。如今，我不屑于在你垂死之际落井下石。你的凤座，于我而言，不是荣耀，而是悬在我儿头顶的利剑。我会看着你走完最后的路，然后，带着我的孩子，远离你曾汲汲营营、最终却葬身其中的权力泥潭。这深宫的血，已经够多了。我的孩子，一滴也不能沾。

她闭上眼，感受着暮春微凉的风拂过面颊。那风，似乎也吹散了心头的最后一丝阴霾与不甘，只剩下一个母亲守护雏鸟的、无比坚定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