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引 第142章 病重

卯正三刻，晨光尚未彻底驱散宫墙内的薄寒。

叶妙音的坤宁宫内，沉水香自鎏金博山炉中逸出，丝丝缕缕，缠绕着殿内肃穆的空气。

茶盏的茶水映着两侧端坐的嫔妃们华服珠翠的倒影，却照不透那些低垂眉眼下的暗流。

叶妙音端坐于凤座之上，一身明黄织金凤纹常服，发髻高绾，正中一支九尾衔珠凤钗垂落赤金流苏，端凝庄重。

她目光缓缓扫过阶下众人，从左侧首位的淑妃，到右侧末席的才人，髻边赤金凤钗垂落的流苏纹丝不动，唯指尖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无声掐进掌心柔软的内衬。

“元贵妃何在？”

叶妙音的声音不高，带着惯有的雍容，却似珠玉投入寒潭，激起一片死寂的涟漪。殿内所有细微的衣料摩擦声、钗环轻碰声，瞬间消失。

阶下右侧首位，那张铺着秋香色锦垫的紫檀雕花扶手椅，空空如也。

身为九嫔之一的宁昭仪，一身水绿色宫装，纤纤玉指正拈着颗水晶葡萄，闻言动作一顿，随即放下果子，声音做作的回道：“回禀皇后娘娘，方才元贵妃遣人来禀，道是……昨夜侍奉陛下辛劳，陛下体恤，留她在紫宸殿伺候早膳，故而……怕是要晚些时候才能来给娘娘请安了。”

她语毕，还微微垂下眼帘，露出一段雪白柔腻的颈子，姿态恭顺无比。

“伺候早膳？”

叶妙音唇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衬得眸色愈发幽深。

她指尖在凤座扶手的金凤浮雕上轻轻一划，冰冷的触感直透心底。“元贵妃当真是……劳苦功高。陛下身边自有内侍宫人，何须劳动贵妃亲执羹汤？这份体恤，本宫听着，倒像是陛下离不得贵妃片刻似的。”

宁昭仪脸上那抹温婉的笑意也僵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只悄悄捏紧了手中的锦帕。

殿内空气凝滞得如同结了冰。沉水香的气息也变得粘稠压抑。

叶妙音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张空椅上，仿佛要将那紫檀木灼出洞来。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几乎要将所有人淹没时，殿门外廊下，忽地传来一阵清晰而富有韵律的环佩叮咚之声。

那声音由远及近，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踏在人心弦上，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张扬。

朱红殿门被两名垂首的宫女无声推开。

一道深紫色的身影，裹挟着殿外清冽的晨风与一种浓烈的苏合香气，踏入殿中。

来人正是元贵妃沈清漪。

她一身深紫色蹙金绣鸾凤穿牡丹纹广袖宫装，行走间流转出华贵的宝光。金线绣成的鸾凤振翅欲飞，牡丹层层叠叠，怒放于衣袂裙裾之间，繁复到令人目眩。

高挽的云髻上，一支赤金点翠嵌红宝步摇斜插，垂下的长长珠串随着她的步伐摇曳生姿，流光溢彩。

颈间一串浑圆莹润的东珠项链，颗颗都有龙眼大小，映得她欺霜赛雪的肌肤愈发耀眼。

她妆容精致，眉飞入鬓，眼尾用金粉细细勾勒上挑，唇上一点朱红，艳得惊心动魄。

她步履从容，仿佛踏着无形的红毯，径直穿过两侧屏息垂首的嫔妃，裙裾拂过光洁的金砖地面，那环佩之声在她站定于凤座阶下时，恰到好处地静止。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娘娘长乐未央。”

她屈膝行礼，姿态无可挑剔，声音清越婉转，如同玉磬轻击。

只是那微微扬起的下颌和流转的眼波，泄露出几分难以掩饰的傲然与慵懒。

阶下众嫔妃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齐起身，敛衽行礼：“参见元贵妃娘娘。”

叶妙音端坐凤座之上，目光沉沉地落在阶下那抹浓烈得刺目的紫色上，如同看着一件价值连城却又格格不入的珍玩。

她并未立刻叫起，殿内只余下众人行礼后衣料摩擦的悉索声，以及沈贵妃身上那浓烈苏合香无声的弥漫。

“元贵妃，”叶妙音终于开口，声音平平，听不出喜怒，唯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今日……来得真是‘早’啊。”

那“早”字被她拖长了尾音，如同一根带着倒刺的针，轻轻巧巧地递了出去。

沈贵妃缓缓直起身，迎着叶妙音的目光，唇角绽开一个明媚到近乎耀眼的笑容，她抬手优雅地掠了掠鬓边一丝并不存在的碎发，声音带着一种餍足后的慵懒与毫不掩饰的炫耀：

“皇后娘娘恕罪。”

她微微福了福，姿态依旧恭谨，语气却轻快得像是在谈论天气，“实在是昨夜侍奉陛下……过于辛劳，”

她刻意顿了顿，眼尾扫过阶下嫔妃们瞬间变幻的脸色，尤其是宁昭仪那强自镇定的温婉，“今晨陛下又留臣妾在圣宸宫伺候早膳，陛下胃口甚好，多用了一碗碧粳米粥并几样小菜，臣妾唯恐宫人们伺候不周，故而……耽搁了些时辰。还望皇后娘娘……体恤。”

叶妙音搭在凤座金凤扶手上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尖瞬间失了血色，几乎要嵌进冰冷的黄金纹饰里。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沉水香的馥郁此刻闻来只觉刺鼻。目光掠过元贵妃颈间那串刺目的东珠，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尖利的冷峭：

“体恤？”

叶妙音冷笑一声，赤金凤钗的流苏剧烈地晃动起来，“贵妃这份辛劳，本宫自然体恤！只是不知贵妃这份辛劳，应当用在睿王身上，什么时候能为皇上分忧才是真道，而不是日日寻欢作乐，游历四方”

元贵妃脸上那明媚的笑容瞬间僵住，她挺直了背脊，红唇勾起一个同样冰冷的弧度，声音却依旧保持着那份刻意的婉转，只是字字句句都淬了毒：

“皇后娘娘教训的是。”

她微微颔首，护甲上的红宝石在晨光中闪过一道刺目的红光，“不过晔儿不思政事，臣妾也不想胁迫他，政事有太子殿下相佐，皇上也很是放心，若硬要强人所难？不是跟储君强差事了吗？

她坐到下首的檀木椅上，抬起眼，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钩子，直直刺向凤座之上，“太子殿下行事处处讨陛下欢心，不像……某些人，占着皇上的信任，却干出那等下三滥的事，皇后娘娘，您也该放下执念，哪个儿子不是儿子呢？

“你——！”

叶妙音猛地从凤座上站起，明黄凤袍的广袖带翻了手边案几上一只雨过天青釉的茶盏。

那精致的瓷盏摔落金砖地面，“啪”地一声脆响，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汤和碧绿的茶叶泼溅开来，污了光洁如镜的金砖，也污了皇后脚下明黄的凤履。

阶下众嫔妃吓得魂飞魄散，齐齐跪倒一片，额头触地，瑟瑟发抖，连呼吸都屏住了。

“皇后娘娘息怒！

而宁昭仪跪在人群中，低垂的脸上，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沈贵妃看着那碎裂的瓷片和泼洒的茶汤，看着叶妙音因暴怒而微微扭曲的脸和剧烈起伏的胸口，眼底掠过一丝快意的、近乎残忍的光芒。

她优雅地抚了抚自己毫无褶皱的深紫色衣袖，仿佛掸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对着气得浑身发颤的叶妙音，再次微微屈膝，声音甜美依旧：

“臣妾失言，惹娘娘动怒，实在罪过。

“咳…咳咳……”

她猛地以袖掩口，剧烈的呛咳猝然爆发，那声音撕心裂肺，如同破旧的风箱被强行拉扯，瞬间打破了殿内死水般的寂静。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带着惊愕、探究，甚至一丝隐秘的幸灾乐祸。

叶妙音的身体随着咳嗽剧烈地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她拿帕子死死捂住嘴，宽大的明黄衣袖剧烈起伏，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温热的、粘稠的液体正不受控制地从指缝间汹涌溢出，瞬间濡湿了昂贵的云锦袖料，那湿热的触感让她浑身发冷。

“娘娘！”

侍立在她身侧的雪梅脸色骤变，一个箭步上前，用自己半个身子巧妙地挡住了下方妃嫔们窥探的视线。

她迅速从袖中抽出一方干净的素白丝帕，动作迅捷而隐蔽地塞进叶妙音紧捂嘴唇的手中，同时另一只手看似恭敬地扶住叶妙音剧烈颤抖的手臂，实则用尽全力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叶妙音接过丝帕，死死按在嘴上，指缝间渗出的暗红色液体迅速在素白丝帕上晕开，如同雪地里绽开的妖异红梅，刺目惊心。

凤冠上的珠翠随着她的颤抖疯狂晃动，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里衣，粘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妃嫔们个个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元贵妃脸上的从容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她微微蹙眉，看着凤座上那个痛苦蜷缩的身影，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

嘉婕妤更是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渐渐平息下来，化作一阵阵破碎虚弱的喘息。

叶妙音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虚脱地靠在沉重的凤椅靠背上，胸口剧烈起伏，握着染血丝帕的手无力地垂落在膝上，那抹刺眼的猩红在明黄的凤袍上显得格外狰狞。

她大口喘着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杂音。

“本宫……” 她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却又强行拔高，试图维持那摇摇欲坠的威仪，“……今日身子不爽利，乏得很……”

她顿了顿，压抑着喉头再次翻涌的腥甜，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一一扫过那些或惊恐或低垂的脸，“……都……跪安吧。”

“臣妾告退，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妃嫔们如同得到大赦，齐齐屈膝行礼，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的急切。

唯有元贵妃沈氏，动作不疾不徐。她行至殿门口，却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她微微抬眸，目光平静地迎向叶妙音那双燃烧着怨毒火焰的眼睛。

她甚至微微勾了一下唇角，那弧度极其微小，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洞悉一切的悲悯。

她没有说话，只是对着凤座方向，再次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大礼。

然后，才优雅地转身，那一身深紫的宫装裙摆，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弧线，消失在殿门外。

沉重的殿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殿内，只剩下叶妙音粗重破碎的喘息，还有雪梅压抑的抽泣。

“娘娘！娘娘您……”

雪梅扑跪在凤座前，看着叶妙音膝上那方被鲜血浸透大半的丝帕，看着凤袍上沾染的斑斑血迹，心如刀绞，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

她颤抖着手想去碰触，却又不敢。

叶妙音却猛地抬手，死死抓住了雪梅的手腕！她喘着粗气，眼睛死死盯着元贵妃消失的方向，那里面燃烧的恨意几乎要化为实质喷薄而出！

“她……在笑……咳咳……”

叶妙音的声音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嘶哑怨毒，“本宫……看得清清楚楚……她在笑本宫……咳咳咳……”

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更多的血沫从她嘴角溢出，沿着惨白的下颌滑落，滴在明黄的凤袍上，洇开新的、更深的污迹。

她咳得浑身痉挛，几乎要从凤椅上滑落。雪梅慌忙用尽全身力气撑住她。

“娘娘！您别动气！求您了！” 雪梅泣不成声。

“雪梅……” 她的声音微弱下去，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执念，“去……去太医院……让他们……给本宫用最好的药……最猛的药！吊住这口气……无论如何……咳咳……也要给本宫吊住这口气！”

雪梅的心沉到了谷底，杨太医那句“半年都算老天开眼”的判词如同丧钟在她耳边轰鸣。

她颤声劝道：“娘娘……药猛伤身啊！杨太医说……”

“住口！”

叶妙音猛地打断她，眼中凶光毕露，“本宫……不要听那些废话！本宫只要……活到那一天！”

她喘息着，眼神变得飘忽而狂热，仿佛看到了某种虚幻的未来，“活到……卢雪晴……进东宫……活到……看到那个贱人……从云端跌下来……摔得粉身碎骨的那一天！咳咳咳……”

她一边咳着血沫，一边发出低沉而瘆人的笑声，那笑声混合着咳嗽和喘息，在空旷死寂的大殿里回荡，充满了毁灭一切的怨毒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本宫……要亲眼看着……看着她……怎么死……怎么……给本宫……陪葬……”

她只能死死抱住叶妙音冰凉的身体，泪如雨下，喉咙哽咽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过了半晌，她呜咽着说“稷儿，娘很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