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将法尔克-2197工作室那奇异的生机与嗡鸣隔绝在外。静思室内异常安静,只有墙壁上镶嵌的几块发光苔藓提供着幽蓝的、不足以驱散所有阴影的光晕。空气里有一股陈年木料和干燥植物的混合气味。
张远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因震惊而加速的心跳。他抬起手,揉了揉因疲惫和压力而始终带着几分涣散的“死鱼眼”,刚想组织语言开口——
对面那个自称“瑞弗莱申”、却有着与赫利俄斯心理医生一模一样面容的男人,却先一步打破了沉默。他的姿态很放松,甚至有些随意地靠在了一张简陋的木桌上,但那双眼睛——那双此刻仿佛蕴藏着无尽星辰又深不见底的眼睛——却让张远瞬间屏住了呼吸。
“对,”男人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直接震荡在意识深处的回响,不再是“医生”那温和的语调,也不再是伪装出的困惑,而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坦诚,“就是你想的那样。我是帝皇。”
张远的嘴巴无声地张开了,像一个离水的鱼。震惊、荒谬、一丝本能的恐惧、以及“我他妈是不是压力太大终于疯了”的怀疑瞬间席卷了他。
但他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一个音节,甚至一个气音,帝皇——或者说,占据着这具名为“瑞弗莱申”的躯壳的存在——就继续说了下去,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无需讨论,更无需证明。
“我不用证明,也不想证明。”他微微偏头,幽蓝的光线在他侧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你也不用跟我说别的。这就是具替身,完成了任务以后,这具肉身的原主……嗯,回归正常生活的可能性不大。”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毕竟只是一个稍微有些灵能天赋的普通人,承载我的意志……代价通常是彻底焚毁,从灵魂到**。”
‘……!’张远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他再次试图开口,喉咙干涩得发紧。
然而,就在他吸气的瞬间,帝皇的目光似乎微微闪动了一下,再次抢先开口,仿佛能精准预判他思维跳跃的每一个节点。
“是的,”帝皇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却又毫无温度,“你现在的所有遭遇,或多或少都有我引导的成分。当然,要我说,有些锅不能只是我一个人背。”
他摊开手,一个略带讥诮的表情出现在“瑞弗莱申”脸上,显得极不协调:“原本我想让你过得好点,直接丢去个安全点的冰封世界磨磨砺就算了。但是你知道的,在这个狗屁世界里,‘我想要’这三个字,永远他妈的执行不好!”他的声音里突然注入了一种极其人性化的、积压了万年的愤懑和无奈,“我他妈还想要亚空间网道呢!结果呢?!”
张远那标志性的死鱼眼此刻瞪得溜圆,脸颊因憋着无数句话而涨得通红。他脑子里乱成一团麻,无数问题喷涌欲出。他努力集中精神,试图抓住最关键的那个,深吸一口气,准备不管不顾地先问出来——
帝皇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颅骨,直接阅读他沸腾的思绪。就在张远鼓足勇气刚要发声的刹那,帝皇又不耐烦似的啧了一声,抢先道:
“是我确实会读心,但那不代表我是全知全能的神!更何况对于你,我根本没用灵能读心——或者说,这个宇宙里能用亚空间灵能读你心的存在,根本他妈的不可能存在!”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 恼火的直白,“我能知道你想放什么屁,纯粹是因为你小子太嫩了,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眼神、肌肉抖动、呼吸频率……比看了数据板还清楚!”
“那你他妈能不能让我张嘴说句话啊?!”张远终于爆发了,积压的震惊、困惑和被抢话的憋屈感冲破了阻碍,声音嘶哑地低吼出来,“我终于知道瓦里克斯和凯文为什么背后骂你混账了!你简直——”
瑞弗莱申,或者说帝皇,这回只是沉默地看着他,那双非人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意思表达得很明白:‘我现在没堵你的嘴。’
‘妈的!’张远气得磨了磨后槽牙,明明终于能说话了,却感觉比刚才还憋得慌。他只能臭着一张脸,撇着嘴,用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姿态,在心里疯狂吐槽,同时死死盯着对方,等着那该死的“读脸”。
帝皇似乎“听”到了他无声的咆哮,脸上那丝讥诮的神情又回来了,他哼了一声:“好了,不逗你了,傻小子。你应该也明白,我费劲扒拉弄这么一出,不是来找你聊天的。有啥屁赶紧放!这肉身撑不了多久了。”
张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抓住最关键的问题,声音还带着点刚才吼完的沙哑:“这回……我们掉到这鬼地方,真的是因为你的旨意?”他紧紧盯着对方,试图从那张熟悉的脸上找出撒谎的痕迹。
“这回真的是。”帝皇回答得很快,很肯定。
“那之前……格鲁夫-9……”
“之前真的不是。”帝皇打断他,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爽,“我原本给你设置得好好的!一条相对安全的航线,最多途中经过某个好说话的机械教边缘世界,补充点破烂,顺便让他们给你做个基础的生体强化,让你不至于离了武器就跟个软脚虾似的。但显然,他妈的那群官僚和导航员全是吃屎长大的!就是不让我省心!不就他妈的那四坨狗屎的影响吗?这么轻易就让航道改变了?真他妈狗屎的帝国!他妈要是马卡多还活着该多好!”那股怨气几乎要凝成实质。
“那这回……到底是因为什么?这里有什么?”张远追问。
“不知道。”
“不……不知道?”张远愣住了,脸上的表情彻底变成了愕然和不信。
“对,就是不知道!”帝皇似乎对他的反应很不满,“你也不用摆出那副惊讶加鄙夷的蠢样子!我是不知道这星球核心具体藏了什么玩意儿,但我知道——能让一整个虫巢舰队像看门狗一样乖乖趴在外轨道等着,甚至背后可能有更庞大的虫巢意志在小心翼翼地进行约束和影响——这底下绝对有不得了的好东西!”
他的声音变得极其严肃,目光锐利如刀:“就算那东西我们不能用,也绝对、绝对不能让那群虫子得到!一丝一毫的可能性都不能有!”
说着,他不知从哪——也许是桌子的阴影里——摸出一张看起来异常普通、甚至有些发黄的纸张,随手塞到张远手里。
“拿着,空白灭绝令。”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递一张餐巾纸,“签上你想抹掉的行星名字,烧了它。最近的我方舰队——不管是谁的——会立刻收到最高优先级指令,跳过来把那颗星球连同轨道上的一切,从这个宇宙里彻底扬了。”
张远拿着那张轻飘飘的纸,却感觉重逾千钧,手都有些发抖。‘灭绝令?!就这么给我了?’他猛地抬头,看向帝皇:“你……你是不是对我有点太过于‘关注’了?”这关注让他感到毛骨悚然。
“事实上,从你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秒,我就一直‘看着’你。”帝皇坦然承认,毫不避讳,“你也不用惊讶或自作多情。我没把你当做什么特殊的‘人’。”他的话语冰冷而残酷,“我把你视为一件武器,一件……目前看来还在锻造中的特殊的武器。至于是什么武器,我现在不能说,说了就等于干扰结果,对你没好处。”
他看着张远骤然收缩的瞳孔,继续补充道,仿佛在给武器添加注释:“对了,你没想错。你赫利俄斯星最初能够干掉那只绿皮老大,并且在绿皮们的‘俺觉得这小子越来越牛逼’的集体意识影响下不断变强,也是我暗中引导它们认知的结果。”
然后,他话锋一转,似乎难得地说了句稍微中听点的:“不过,你对它们的那种‘克制’特性,很大程度来源于你自身的本质。或者说……你们自身的本质。”他微妙地加重了“你们”这个词。
‘我们?’张远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异常的复数,脑子还没反应过来——
但帝皇已经极其自然地、飞快地切换了话题,瞬间将他的思绪引向了另一个方向,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八卦?
“和那个政委小姑娘过得怎么样?”帝皇用“瑞弗莱申”的脸挤出一个堪称“猥琐”的笑容,“这可是我精心给你挑出来的!怎么样,合胃口吧?”
“……!不是,真是你干的?!”张远的脸瞬间又涨红了,这次是恼羞成怒。
“也不能说全是我干的,”帝皇摆摆手,一副“别客气”的样子,“我只能说我稍稍推了一把,创造了点氛围,主要还是看你们自己嘛。堂堂男子汉,管那么多过程干啥?你就告诉我你爽不爽吧?”他笑嘻嘻地问,活像个拉皮条的老鸨。
看着面前这张顶着医生脸、却露出极致人渣表情的帝皇,张远只能用尽全力投以最鄙夷的凝视。
帝皇对他的鄙夷毫不在意,只是不屑地撇撇嘴,吐槽了一句:“呵,刚脱离处男的弱鸡,屁事真多。”
‘我……!’张远感觉额头青筋都在跳,拳头硬了。就在他快要压制不住怒火时,帝皇又突然收敛了所有不正经的表情,语气重新变得冷静甚至带着一丝急促:
“所以,还有什么想问的?我在这具身体里待机,灵能燃烧每分每秒都在加剧,估计再拖个十几二十分钟,他就彻底成灰了。有啥话快点说!”
突如其来的正经过渡让张远差点噎住。他看着对方那双再次变得深不见底的眼睛,之前所有的愤怒、鄙夷、困惑忽然都沉淀了下去。一个完全出乎他自己意料的问题,脱口而出:
“……你现在这样,强行让自己的一缕意志附身在一个远在千万光年外的普通人类身上……对你……对你‘人性’的消耗,大不大?”
问出这个问题后,张远自己都愣住了。
帝皇——或者说,那名为尼欧斯的残渣——也显然因为这完全偏离预设轨道的问题而停顿了。占据了“瑞弗莱申”脸庞的漠然表情出现了极其细微的裂纹,那双非人的眼眸中,似乎闪过一丝极其遥远、近乎幻灭的微光。
他沉默了几秒钟,再开口时,那电子合成音般的质感减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浸透了无尽时光的疲惫和……苦涩?
“唉,孩子……”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声音仿佛来自万古之前的回响,“还人性的消耗?在这以万年为计数单位的时光里,我的人性早就已经四分五裂,磨损得差不多了。现在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一个曾经叫做‘尼欧斯’的人类的……一点点残渣而已。燃烧这点残渣,又算得了什么?”
那平淡的话语里蕴含的绝望和孤独,让张远感到一阵窒息般的难过。
他沉默了几秒,甩开那莫名的情绪,立刻想到了新的问题,语气急切起来:“……那我之前那种……心里空落落的地方被填上的感觉,是不是你的原因?还有后来……”
“是的。”帝皇回答得很干脆,“但灵能直接对你的影响微乎其微。所以我主要是给你编织了一些……幻觉,利用这些幻觉形成强烈的心理暗示,间接影响你本身。”他顿了一下,补充道,“你前段时间之所以又开始感到空洞,是因为我残留的这点灵能影响,在格鲁夫-9,对抗恐虐那个臭傻逼玩意的注视时,被消耗殆尽了。”
他似乎知道张远接下来想问什么,直接堵了回去:“别多想,不是因为你跟政委那点‘友好运动’才让你恢复的。真正重新‘注入’灵能暗示的,是那13瓶成分诡异的‘烂肠肚’酒——我顶多是往酒里额外加了点‘料’‘壮阳药’。所以那晚的主要行动者还是你们自己。”
他甚至还有闲心调侃一下,然后语气变得有点微妙,“再说了,通过兵营里那个蹩脚灵能者汉斯,我所‘听’到的消息……好像你才是被上的吧?”
“……我发现你这人这张嘴呀,是真的不会说人话啊!”张远感觉自己的脸又在发烧,咬牙切齿地回道。他用力揉了揉脸,强迫自己回到正题,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问题:“……那我们到底该怎么办?面对外面那一整支虫巢舰队?”
帝皇,或者说尼欧斯,收敛了所有表情,异常认真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孩子。”
这个回答让张远的心猛地一沉。
“这是我留给你的难题。”帝皇的声音平静却沉重,“而且,我相信你一定能把它处理得……相对完美。”
“我感觉你太高看我了!”张远忍不住反驳,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力感和愤怒,“哪怕是一个原体,恐怕也做不到面对一整支虫巢舰队!更何况我这个离了武器就跟废柴差不多的‘**凡胎’呢?!”
帝皇看着他,金色的眼眸中没有任何动摇,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决绝。
“那就不是我的事了。”他的话语像冰冷的钢铁,“你是我投入炉火中的一件武器,就像我自身一样。能否达成目标,不是我们需要去‘考虑’的事情,而是我们必须去‘做到’的事情。而如果你做不到,或者是在完成任务的过程中被损毁,那也不过证明你是一个不达标的‘武器’而已。”
静思室内陷入了死寂,只有发光苔藓微弱地滋滋作响。
帝皇最后的话语在空气中冰冷地回荡:“当然,我也相信……你会和我一样。哪怕最终结果是死亡,也会选择共赴难关。”
那双非人的眼眸似乎穿透了张远,看向了更遥远的、黑暗的未来。
“因为……你应该看得到这个宇宙的真相。也明白……人类……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在帝皇这番残酷而决绝的话语中,张远感到的却不是恐惧或绝望,而是一种奇异的、沉重的平静,以及对眼前这个占据了他人躯壳的、自称帝皇的、四分五裂的古老残渣……那深不见底的怜悯。
他沉默着,握紧了手中那张轻飘飘却重如星球的“空白灭绝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