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牛”驳船试航成功的消息还在津门水师内部流转,尚未传到寻常百姓耳中,南京来的钦差已踏着驿马的烟尘抵达码头。明黄色的圣旨卷轴在阳光下格外刺眼,迎候的官员们屏息而立,却没从钦差脸上看到半分嘉奖的喜色——此行,是为质询而来。
衙署正厅,钦差展开圣旨,尖细的嗓音在肃穆的空间里回荡。旨意通篇未提“铁牛”试航的功绩,反倒将都察院连日弹劾津门船厂的奏疏内容复述一遍,措辞虽未严厉斥责,却字字直指要害:“船厂靡费国帑过巨,物料管理存疑”,责令林奇即刻暂停非核心工程,配合户部、工部联合核查组厘清账目;同时要求详陈水师学堂的授课内容,解释“为何弃圣贤之学,专习杂技”。
满厅属官听得心头一沉——这哪里是核查,分明是借朝堂舆论施压,想拖慢“铁牛”项目的脚步。
宣旨毕,钦差收起圣旨,脸上堆起公式化的笑容,凑到林奇身边低声道:“林阁老,陛下也是受了台谏诸公的聒噪,不得已走个过场,您多担待。”
林奇垂眸看着手中的圣旨,墨色字迹在宣纸上格外清晰。他缓缓躬身:“臣,领旨谢恩。”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送走钦差,衙署内的气氛瞬间降到冰点。沈千按捺不住怒火,上前一步道:“阁老!这分明是有人见‘铁牛’有成,故意来掣肘!账目清清白白,学堂教的是保国实学,他们这是鸡蛋里挑骨头!”
林奇抬手止住他的话,目光扫过在场的核心属官与工坊大匠,声音沉稳有力:“核查便核查,有何惧哉?船厂每一笔开支都有凭证,每一根木料的进出都有记录,容不得半点含糊。水师学堂教的是定位导航、机械原理,皆是御敌护疆的真本事,如实上报便是。”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坚定:“船厂建设按原计划推进,半点不许耽搁。‘铁牛’工坊的新型巡防舰设计,更是一刻也不能停。至于核查组的诸位大人,吩咐下去,好生接待——他们要账册便给账册,要物料清单便给清单,只要不碰核心技术机密,尽数满足。”
见林奇胸有成竹,众人悬着的心渐渐放下,齐声应道:“遵令!”
消息传到工坊,匠人们却难免人心浮动。铁匠炉边,有人放下手中的锤头嘀咕:“朝廷派人来查,是不是林阁老失了圣心?这‘铁牛’要是停了,咱们的心血不就白费了?”旁边几人也跟着附和,手里的活计慢了下来。
“都瞎琢磨什么!”工坊大匠猛地将手中的扳手砸在铁砧上,清脆的声响压下了嘈杂,“阁老说了,天塌不下来!新型巡防舰的锅炉图纸还等着算尺寸,蒸汽机的阀门还没打磨好,都给我把精神提起来!真要停了工,才遂了那些人的意!”
赵士桢和徐尚庸正在一旁调试压力表,闻言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坚定。他们从“铁牛”原型机的调试,到驳船试航全程参与,比谁都清楚这项技术的分量。徐尚庸默默摊开算纸,拿起炭笔继续演算锅炉的受热面积;赵士桢则拿起锉刀,对着一个精密的铜制阀门细细打磨,动作比往日更专注——行动,就是最有力的定心丸。
三日后,户部、工部的核查组抵达津门。带队的是户部郎中王敬之,此人面相精明,嘴角总是挂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言谈间滴水不漏。他们一到便进驻船厂公事房,调阅了近一年的所有账册文书,从木料采购的银两,到工匠的每日工钱,甚至连以工代赈的流民名册都要一一过目。
林奇吩咐文书官全力配合,自己则几乎不露面,每日大半时间泡在工坊和水师学堂,要么盯着巡防舰的图纸修改,要么听学员们汇报机械原理的学习进度。
王敬之等人查得极为细致,账册一页页翻得簌簌作响,遇到可疑之处便圈画出来,让文书官提供佐证。连续三日,他们将公事房堆成小山的账册翻了个底朝天,却没找到半点疏漏——账目清晰,凭证齐全,连最容易出问题的“损耗物料”都标注得明明白白,有监工和工匠的双重签字。
王敬之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指尖敲击着账册的力度越来越重。
这日午后,他突然提出要视察水师学堂。学堂主事早得林奇吩咐,坦然引着众人走进教室。王敬之拿起案上的《基础几何》《初等物理》教材,翻了几页,眉头越皱越紧,指着书中的“杠杆原理”插图问道:“这些皆是匠人之学,于圣人微言大义何益?学子们不学《论语》《孟子》,反倒钻研这些‘奇技淫巧’,难道要让他们将来都去打铁造船?”
主事不卑不亢地躬身答道:“回王大人,水师学子学几何,可算星辰角度定船位,免在大洋中迷航;学杠杆,可懂炮架如何架设更稳固,提升射击精度;学流体之理,可明船体设计如何减少阻力,让战舰更快更灵活。若只通圣贤文章,遇上海浪滔天、敌舰来犯,难道要靠背诵经书退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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