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的海风裹挟着碎玉般的浪花,狠狠砸在“海巡号”的甲板上。木质甲板在波涛中起伏不定,每一次上下颠簸都带着海洋独有的、粗粝而鲜活的生命力,与陆地的平稳坚实判若两个世界。
第一次登船参与巡航实习的水师学堂学员们,此刻大多没了往日在学堂里的挺拔模样。细密的水汽黏在额角,咸涩的海风呛得人喉咙发紧,持续不断的摇晃让不少人脸色惨白如纸,双手死死攥着冰冷的缆绳或船舷边缘,指节泛白,身体不由自主地随着船身倾斜,竭力对抗着眩晕感。
“都给我稳住!下盘扎稳了,重心往下压!”带队的老哨长踏着摇晃的甲板走来,粗粝的嗓门像淬了铁,穿透呼啸的风浪,清晰地砸在每个学员耳中,“忘了学堂里教的‘随波借力’?眼睛看哪里!看主帆吃风的角度,感受船首劈浪的力道!你们是要当水师指挥官的,不是站不住脚的木头桩子!”
人群中,汤克宽深吸一口带着咸味的空气,强迫自己松开早已握得发麻的栏杆。指尖残留着缆绳的粗糙触感,他试着按照老哨长的指令,微微屈膝沉腰,让身体的节奏与船身的起伏相融。目光掠过甲板上忙碌的水手,只见他们顶着风浪,听着舵手的口令,熟练地拉动帆索、调整帆面角度,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利落。汤克宽的思绪忽然飘回学堂的书桌前——他曾在札记中提出,用简易旗语替代部分口头传令,此刻看着水手们在风浪中费力传递指令,更觉这建议刻不容缓。
不远处,赵士桢对周遭的骚动恍若未闻。尽管胃里翻江倒海,他却死死盯着甲板中央那台起锚用的小型绞盘,脚步踉跄地凑上前,目光紧锁绞盘的齿轮咬合处。金属齿轮转动时发出的沉闷声响里,他脑子里盘旋的却是如何将“铁牛”(蒸汽机)的动力引入此处——若是能让机器替代人力起锚,水师的效率岂不是能翻倍?
徐尚庸靠在船舷上,苍白的脸颊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晕船带来的恶心感让他几乎站不稳。但他手里始终攥着那支磨得光滑的炭笔和巴掌大的牛皮本子,每当船身在风浪中完成一次横摇,他便强撑着眩晕,飞快地在纸上记下晃动的幅度、舵轮转动的圈数,以及船身转向的延迟时间,字迹虽因手抖有些歪斜,却一笔一划不曾遗漏。
暮色四合时,“海巡号”终于缓缓靠岸。跳板刚搭稳,学员们便扶着彼此踉跄而下,大多瘫坐在码头的青石板上,浑身脱力如散架一般。但若是仔细看,他们疲惫的眼神深处,却多了几分此前没有的沉静——那是亲身经历过风浪洗礼后,对“水师”二字更真切的认知。
“现在知道,学堂里的笔墨纸砚,是用来干什么的了?”林奇的声音突然响起。他身着藏青色常服,站在码头的廊柱下,目光扫过这群瘫坐的少年,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知道了,阁老!”尽管声音虚弱,却异常整齐,带着一种历经磨砺后的坚定。
“很好。”林奇微微颔首,语气平静却掷地有声,“把今天的滋味记在心里。你们将来要驾驭的,是比‘海巡号’重十倍、火力强百倍的战舰;要去的,是比这片海湾凶险千倍的远海。没有真本事,既到不了想去的地方,也回不来生养你们的故土。”
几句简短的勉励后,林奇便转身离开。他清楚,真正的成长从不是靠说教,而是要让这群少年在风浪与考验中自己体悟。
回到津门衙署时,沈千已在正厅等候。见林奇进来,他立刻起身,脸色比白日码头的学员还要凝重:“阁老,浙东水师那边的线索有了眉目。黑衣人所用的雁翎刀,形制看着普通,但刀身的水波纹锻造纹路,与宁波府官营铁匠铺打造的制式军刀,有七八分吻合。更关键的是,我们排查了宁波卫所近半年的人员流动,发现两个月前,有一批精通操船、水战的水师老兵,以‘伤病退役’为名离营,此后便没了行踪。”
林奇的目光骤然一凝。官营铁匠的锻造工艺,加上同期“消失”的水师好手——线索像两条拧在一起的绳索,直直指向了宁波,指向了那里盘根错节的海商势力,尤其是根基深植浙东数十年的谢家。
“还有一事。”沈千压低声音,继续禀报,“南京刚传回来的消息,李焕之御史近日接连上了三道弹章,弹劾津门船厂‘虚报物料开支’‘工匠管理混乱’,还重提水师学堂‘不教圣贤书,专习奇技淫巧’,虽没提上次的袭击案,却字字都在否定津门新政的合法性。”
“呵。”林奇发出一声冷笑,指尖轻轻叩击桌面,“这边刚摸到宁波的边,那边朝中就有人‘呼应’,倒是配合得滴水不漏。”
“陛下那边……”沈千迟疑了一下,还是如实说道,“将弹章留中不发,但也没申饬李御史。”
林奇闻言,反倒平静下来。这是帝王惯用的平衡之术——既默许新政推进,也不彻底压制朝堂上的反对声音,尤其是在没有确凿证据将袭击案与朝臣挂钩的情况下,留有余地,便是留着后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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