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一号”下水时的喧腾欢呼,似仍裹挟着渤海湾的咸腥海风,在津门卫的街巷间久久回荡。可这份热闹未持续数日,奉命督建海防的林奇,便已在案牍与暗流中嗅到了无形的压力。
水师学堂三名优等生的实习札记如期送至衙署。翻开首页,学员赵士桢的字迹工整锐利,随文附上的“海巡号”帆索改进草图更是标注详尽——他敏锐察觉传统帆装在侧逆风环境下的人力损耗,创新性提出“三段式组合帆”设计,只需调整帆角夹角,便可借助气流形成二次推力,预计能节省三成操帆人手。紧随其后的是徐尚庸的札记,厚厚一叠纸页上,密密麻麻记录着半月来津门湾的潮汐周期、风向变化与船只转向响应时间的对应数据,末尾那张手绘水文草图虽笔触粗糙,却精准标注出三处易形成暗流的浅滩,旁注“此处行船需减帆缓速”的提醒,足见其细致考量。
最让林奇眼前一亮的,是汤克宽的札记。这位少年并未拘泥于舰船本身,反倒将目光投向水师指挥体系——“前日操练,旗舰旗语传至末舰耗时两刻,遇雾则讯息断绝”,字里行间满是忧虑,文末更附上一套参照烽火台层级传递逻辑设计的“三色旗 明暗灯”信号方案,从紧急集合到转向规避,十二种指令清晰明了,甚至考虑到不同天气下的辨识度问题。
指尖划过这些满溢锐气的文字,林奇嘴角泛起一丝欣慰的笑意,可眉心的褶皱却未曾完全舒展。他轻轻叩击桌面,心中暗忖:这些少年郎见得了技术的短板,察得出自然的规律,甚至窥到了制度的瑕疵,却终究未看透,阻碍大明这艘巨轮前行的,从来不是海上的风浪与造船的技艺,而是盘根错节的旧利益之网。
“阁老,南京急递。”亲随的声音打破沉思,三封火漆封口的书信被轻轻置于案头。
拆信阅毕,林奇的神色渐渐沉凝。信笺分别来自新政统筹司的留守同僚与几位相交甚笃的京官,内容如出一辙:都察院六位御史联名上奏,弹劾他“好大喜功,耗国库之银筑无用之船”,更将津门船厂为扩建征用城郊三十亩民田一事无限放大,罗织出“与民争利,致地价暴涨,百姓怨声载道”的罪名。字里行间虽未明说,却都隐晦点出,背后推手是江南那些靠海贸垄断获利的盐商与旧勋势力——他们绝不容许朝廷掌控海权,断了自家财路。
“果然来了。”林奇将信笺摞起,指尖在纸页边缘轻轻摩挲。那日“启明一号”下水仪式上,李御史突然发难质疑“靡费国帑”,不过是对方试探的冰山一角。改革从来都是割既得利益者的肉,反扑本就在预料之中,只是他没料到,对方竟如此急不可耐,一出手便直指舰队筹建的核心命脉。
他闭目沉思片刻,并未如旁人预料般立刻挥毫写辩驳奏章。此时自辩,恰是落入对方“朝堂争辩耗散精力”的圈套。他需要的,是一份能让皇帝彻底安心、让所有质疑者哑口无言的“硬通货”。
“备车,去铁牛工坊。”林奇猛地睁眼,眸中闪过一丝果决。
津门卫西郊的“铁牛”工坊,远比喧闹的船厂更显肃杀。三丈高的夯土墙外,身着劲装的护卫往来巡逻,腰间佩刀在日光下泛着冷光;墙内,十余座高大的木构工棚遮蔽天日,空气中弥漫着煤烟与灼热金属的气息。这里,才是林奇敢与旧势力对峙的真正底气所在。
当他踏入主工棚时,一阵低沉而稳定的“轰隆”声扑面而来。棚中央,那台经过七次迭代改进的蒸汽机原型机正平稳运转,相较于最初那个笨重如石碾、烧半个时辰便爆管的初代模型,眼前的机器已脱胎换骨——黄铜锅炉被包裹在加厚铁壳中,压力表指针稳稳停在安全阈值内;数根锃亮的连杆在曲轴带动下往复运动,将锅炉产生的蒸汽热能,源源不断转化为驱动机械的力量,连带着棚角那台简易抽水机也随之匀速运转,井水顺着铁管潺潺流出。
“阁老!您可算来了!”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工坊大匠魏顺海快步迎上,他脸上满是煤灰污渍,唯有双眼亮得惊人,粗糙的手掌紧紧攥着一张图纸,“按您上次提的‘镜面打磨法’,我们把气缸内壁磨得比铜镜还光,密封性足足提升了四成!还有这新做的离心调速器,您瞧——”他指向机器顶端那个旋转的铜制构件,“转速一快,它就自动调节蒸汽进气量,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疯转’了!”
林奇俯身贴近机器,仔细观察着活塞的运动轨迹,又伸手触碰尚带余温的金属外壳,感受着那股潜藏的澎湃力量。“连续可靠运行多久了?”他沉声问道。
“十二个时辰整!”魏顺海用力一拍大腿,语气中满是自豪,随即又略显局促地补充,“就是……这大家伙太能吃煤了,一个时辰得烧两筐上好的无烟煤,真是个吞金兽。”
“能吃才能干。”林奇笑了笑,目光转向工棚角落堆着的几张图纸,“工部送来的小型高压锅炉图纸,吃透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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