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圆的女儿小穗踮着脚,把掌印拓在梨木板第三十九行时,指腹正压在林穗掌纹的“河湾”处。那道弯是林穗年轻时被糖锅烫出的疤,当年阿婆用针蘸着焦糖汁,在疤周围描了圈细点,说“这样疤就成了糖心,甜能从这儿流出去”。
“外婆,您看!”小穗举着沾满墨汁的手跳起来,辫梢的红绳扫过木板上的掌印群,“我的‘河湾’跟太外婆的对上了!像小鲤鱼钻进了老河道!”
林穗眯着眼笑,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今早熬糖的糖霜。她今年七十九岁,手抖得握不住长柄勺了,却总爱蹲在灶前看阿圆熬糖,看蒸汽裹着焦香漫出来,恍惚能看见阿柱年轻时的样子——他总蹲在灶门口添柴,袖口沾着甜草汁,说“穗丫头,这火要像疼人那样,不能太急,也不能太凉”。
梨木板被香火熏得发黑,三十七道掌印在晨光里泛着暗红光晕。最顶端太祖母的掌印已经磨得发亮,指节处的纹路像被无数只手摸过,阿圆说那是“老根”,所有新掌印的养分都从这儿来。
“太外婆,您当年偷糖渣时,手也这么抖吗?”小穗突然回头,手里的墨锭在木板上蹭出个黑点,像颗没化的糖粒。
林穗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想起十五岁那年,阿柱蹲在甜草田边,手里攥着块焦黑的糖渣,裤脚还沾着她埋糖时的泥土。“我就看看它长没长芽,”他红着脸把糖渣塞回她手里,“没偷……就是怕被野狗刨了。”
那时的梨木板才刻到第二十行。阿婆总说:“掌印要自己拓,糖要自己熬,偷来的甜像泡在水里的糖块,看着大,一捞就化了。”可她后来看着阿柱把偷藏的糖渣埋回土里,埋得比她还深,突然觉得有些甜,偷着偷着就成了牵挂。
阿圆端着刚熬好的麦芽糖走进来,糖香混着老黄的骨灰味漫在祠堂里。“娘,小穗的掌印得用焦糖汁描边,”她用竹刀把糖切成小块,“太婆的规矩,新印要沾老味,才扎得住根。”
林穗看着阿圆往小穗的掌印上抹焦糖,突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雪夜。阿柱把冻僵的老黄抱回来,用自己的棉袄裹着,在灶前守了三天三夜。老黄咽气时,爪子还攥着块没吃完的麦芽糖,阿柱说“这狗通人性,知道甜比命金贵”。
小穗突然指着木板最底端的空位:“这里能拓老黄的爪印吗?它也守了半辈子糖锅呢!”
阿圆刚要摇头,林穗却按住她的手。“拓吧,”她声音发颤,“《糖经》里没说爪印不算数。甜这东西,认心不认形。”老黄的骨灰混在今年的麦芽里时,阿圆特意多烧了把甜草。火舌舔着锅底,把骨灰烧成灰白色的粉末,混在糖汁里,熬出的糖带着股淡淡的蜜香——那是老黄当年偷藏的野蜂蜜味,它总把蜜藏在灶膛的缝隙里,说不准是留给自己,还是留给蹲在灶前的阿圆。
“娘,您看这糖色,”阿圆用长柄勺舀起糖汁,琥珀色的液体里浮着细碎的光点,“比往年亮,像掺了星星。”
林穗凑近看,光点在糖汁里慢慢沉底,聚成个小小的“心”形。她突然想起阿柱临终前的话:“我这辈子偷过两次糖,一次偷你的渣,一次偷你的心。都藏在灶膛里,烧不化,也烂不了。”
灶台上摆着本磨破的《糖经》,是阿圆的。林穗今早翻到最后一页时,发现夹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的字是用焦糖汁写的,笔画歪歪扭扭,却透着股执拗:“当年偷你糖渣的放牛娃,后来成了你男人,这算不算苦里长出的甜?”
墨迹已经发暗,却在“甜”字的最后一笔处,留着个小小的指印——是阿柱的,指腹处有块月牙形的疤,是年轻时砍柴被斧子划的。林穗摸着那指印,突然想起他总用这根手指刮她的鼻尖,说“穗丫头,你比糖还黏人”。
小穗举着块刚压好的糖模跑进来,模子是老黄的爪印形状,糖块上还沾着根狗毛。“外婆,阿圆妈妈说这叫‘守糖印’,要分给全村的小孩!”
林穗接过糖块,放在鼻尖闻了闻,蜜香里裹着焦香,像阿柱身上的味道——他总在熬糖时往灶里添把干柴,说“烟味能把甜锁在糖里”。
祠堂的钟响了,是村里的孩子们来领“守岁糖”。小穗踮着脚往孩子们手里递糖,老黄的爪印糖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突然喊:“这糖里有狗味!甜甜的!”
阿圆笑着擦汗:“是老黄的味道,它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林穗望着那群跑远的孩子,突然觉得梨木板上的掌印活了过来。太祖母的掌纹里流出焦糖,阿婆的掌纹里长出甜草,阿柱的指印沾着野蜂蜜,老黄的爪印裹着灶膛灰,最后都流进小穗的掌纹里,像条河,弯了三十七个弯,还在往前淌。春分的甜草田泛着新绿,小穗蹲在阿圆埋焦渣的地方,手里的小铲子正挖着什么。老黄的狗坟就在旁边,坟上长满了甜草,草叶上的露珠滚进土里,像在给地下的秘密浇水。
“娘,这里有东西!”小穗突然喊,铲子碰到个硬邦邦的物件。阿圆跑过去,小心地刨开泥土,露出个锈迹斑斑的铁盒,盒盖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穗”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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