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草田的土被晨露浸得发黏,林穗的拐杖插进土里时,带出串细密的泥珠。她今年八十二岁,弯腰时后腰的骨头像生了锈,可手里的铁铲还是攥得很紧——按规矩,“糖心秘藏”的坑得由最老的人挖,深浅要刚好容下三代人的掌纹叠在一起。
“太婆,我来帮您。”小穗的声音像刚剥壳的麦芽糖,甜得发脆。她刚满七岁,攥着把比胳膊还长的小铲子,铲头还沾着昨晚熬糖的焦渣。
林穗摇头,铁铲在土里转了个圈:“这坑得我挖。当年你阿太挖秘藏坑时,我也想抢着来,她说‘老骨头挖的坑,能镇住土气’。”
土块簌簌落在脚边,露出下面的黑泥,混着去年甜草的根须。林穗突然停手,从怀里掏出块用红布包着的东西——是阿柱的糖模,黄铜的,刻着半朵桂花,另一半在三十年前被他失手摔断了。“你外公总说,这模子缺了角才好,”她用袖子擦了擦模子上的锈,“能把苦日子的边边角角都包进去。”
阿圆站在田埂上,怀里抱着个木盒,里面是老黄的项圈(项圈上还挂着块啃剩的糖渣)、小穗刚拓的掌印纸、还有林穗熬糊的第一锅糖——那糖块硬得像石头,上面留着她年轻时的指痕,深得能卡进指甲。
“娘,该放东西了。”阿圆的声音有点抖,木盒的锁扣被她摸得发亮。十年前她埋第一回秘藏时,阿柱还在,他蹲在坑边,把自己的烟袋锅也扔了进去,说“烟味能驱虫,护着糖心不烂”。
林穗把铁铲递给阿圆,自己则扶着小穗的肩膀,看她往坑里撒甜草籽。“要撒匀,”她教小穗把籽往泥里按,“就像你外公当年教我熬糖,说糖粒要挨着糖粒,才熬得出劲儿。”
小穗的掌心沾着泥,按在坑底时,正好与林穗刚才铲出的铲痕重合。阿圆蹲下来,把木盒放进坑中央,盒盖打开的瞬间,焦香、蜜香、铁锈香混在一起,像把钥匙,打开了满田的回忆。
“太婆,您看!”小穗突然指着盒里的糖块,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糖块里的指痕泛出浅金色,“这是您的手指头吧?跟我的一样!”
林穗笑了,眼角的皱纹里滚出颗泪,滴在坑里,溅起的泥点落在木盒上,像给秘藏盖了个小小的邮戳。
覆土时,小穗的小手攥着土,一把把往坑里填,土粒从指缝漏下去,像撒了把碎糖。阿圆扶着林穗,看她用拐杖把土压实,拐杖头在土堆上敲出个浅坑,说“这是‘糖心眼’,让甜气能透出来”。
最后,她们在土堆上插了根红绳,绳头系着片蜜蜡——是老黄当年偷藏的那块,上面还留着它的牙印。风一吹,红绳缠着甜草叶打旋,像林穗年轻时扎在辫梢的红绸。十年后的秋分,甜草田的红绳已经褪成了粉白色。小穗十七岁,穿着阿圆给她做的蓝布衫,手里的铁铲比当年稳了许多——今天该启秘藏了。
林穗的牌位摆在祠堂里,牌位前的香炉里插着三根甜草香,烟圈绕着梨木板上的掌印飘,像在给那些掌纹系红绳。阿圆蹲在秘藏坑前,指尖抚过土堆上的“糖心眼”,那里已经长出丛细草,草叶上的露珠滚进眼里,涩得她直眨眼。
“娘说过,启秘藏要等日头爬到祠堂顶,”小穗看了眼日影,“现在差不多了。”
铁铲插进土里时,碰到个硬东西。小穗屏住呼吸,小心地刨开泥土,木盒的一角露了出来,上面还沾着当年林穗滴的泥点。阿圆伸手去接,指尖触到盒盖的瞬间,突然“呀”了一声——盒盖上长了层薄薄的绿霉,像给木头裹了层糖衣。
“是好兆头,”小穗想起林穗的话,“娘说霉气裹着甜气,才藏得住糖心。”
打开木盒的刹那,她们都愣住了。老黄的项圈上,那块糖渣竟没化,反而变得像块琥珀,里面裹着只死了的七星瓢虫;林穗的焦糖块上,当年的指痕里长出了根甜草芽,嫩得能掐出水;最奇的是阿柱的糖模,断口处结了层红褐色的锈,像给半朵桂花补了另一半。
“您看这个!”小穗从盒底摸出张纸,是林穗当年包糖模的红布,布上的折痕里,竟留着个淡淡的掌印——是阿圆的,十年前她放木盒时,手汗浸透了布面。
阿圆摸着那掌印,突然想起十年前林穗说的话:“秘藏不是藏东西,是藏念想。念想活着,东西就活着。”
该添新信物了。小穗从布包里掏出块糖,是她昨天熬糊的,上面留着她的指痕,还沾着点眼泪——熬糖时被蒸汽烫了手,可她没扔,说“太婆的糖渣能长草,我的也能”。
阿圆把糖块放进盒里,又添了根自己的银发簪,簪头刻着朵桂花,是阿柱当年给她打的。“这簪子陪我熬了三十年糖,”她把簪子放在林穗的焦糖块旁,“该让它跟老伙计作伴了。”
覆土时,小穗的手已经和当年阿圆的一样大了。她在“糖心眼”里插了根新的红绳,绳头系着自己的掌印拓片,拓片上用铅笔写着:“十七岁,会熬焦糖了。”又一个十年,小穗成了两个孩子的娘。大儿子石头八岁,小女儿甜草六岁,都攥着小铁铲,在秘藏坑前蹦蹦跳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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