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后的甜草田在晨雾中舒展,新苗破土的脆响比鸟鸣更轻,却像鼓点敲在重孙女的心上。她蹲在田埂边,指尖悬在新苗上方,不敢触碰——苗尖的露珠里裹着细碎的阳光,恍惚是太婆林穗临终前,眼角那滴未落下的泪。
“妈妈,它们在笑呢。”小丫头的声音带着奶气,她攥着半块麦芽糖,糖渣顺着指缝落在泥土里,立刻引来几只蚂蚁。重孙女看着蚂蚁拖走糖渣,突然想起林穗说过的话:“甜要撒在土里,才会生根。”
昨夜整理太婆的遗物时,她在樟木箱底层翻出个褪色的蓝布包,里面是本泛黄的手札,纸页边缘被虫蛀得坑坑洼洼,字迹却依然清晰——是林穗二十岁时写的,记录着她第一次跟着阿婆学熬糖的日子。
“……阿婆说,熬糖要守着锅,像守着睡着的蝴蝶,急不得。火大了会焦,火小了不凝,得让糖自己慢慢醒过来。今天的糖熬糊了,阿婆没骂我,只说‘糊味里有骨气,下次就知道火候了’。”
重孙女摸着纸页上的焦痕,那是林穗当年不小心打翻糖锅时烫出的印记,像朵黑色的花。她突然明白,太婆留着这手札,不是为了记日子,是为了把“守”字传给后来人。村里的老石匠扛着凿子来祠堂,他要给新苗田刻块碑,碑名暂空,只在侧面留了片光滑的石面——按规矩,要等新苗长成,让最年幼的孩子拓上掌印才算完整。
“这石面得用甜草汁泡三天,”石匠蹲下来,用手指敲了敲石碑,“林婆婆当年说过,石头有记性,泡了甜草汁,能记住每代人的掌纹。”他从工具袋里掏出个铁皮盒,打开,里面是十几枚生锈的糖模,有圆的、方的、花瓣形的,最底下那枚刻着歪歪扭扭的“穗”字,边缘已经磨平。
“这是林婆婆十五岁做的模子,”石匠笑着说,“当年她想刻‘穗’字,刻了七次才成,最后把手指头都磨破了,血滴在模子里,说‘这样糖里就有劲儿了’。”
重孙女接过糖模,指尖抚过那个“穗”字,能摸到深浅不一的刻痕,像串藏在时光里的密码。她突然想去看看太婆当年熬糖的老灶,便拉着石匠往村西头走。
老灶在一间废弃的土屋里,灶膛里还留着半捧没烧完的甜草灰。重孙女蹲下来,用树枝扒开灰烬,发现里面埋着个小小的陶碗,碗底结着层黑褐色的糖渣,硬得像石头。
“这是‘守岁糖’,”石匠解释道,“林婆婆说,每年除夕熬一锅,埋在灶膛里,来年开春挖出来,能甜一整年。她七十三岁那年,挖出来的糖渣里长出了棵甜草苗,就是现在这片新苗田的祖宗。”
重孙女小心地把陶碗捧出来,碗沿的缺口正好能放下小丫头的手指。小丫头好奇地伸进去,指尖沾了点黑糖渣,舔了舔,突然拍手:“是太婆的味道!跟昨天吃的麦芽糖不一样,有点苦,可是越嚼越甜!”
重孙女看着女儿亮晶晶的眼睛,突然懂了太婆手札里的话:“苦是甜的根,没尝过焦糊味,怎么知道纯糖的清润?”三日后,新苗田的石碑前聚满了人。孩子们举着自己拓的掌印纸,大人们捧着各家的传家糖模,连邻村的老糖匠都背着工具赶来,说要给新苗“听”最老的熬糖曲。
重孙女牵着小丫头的手,站在石碑前。石匠已经把侧面的石面打磨光滑,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柔和的光。小丫头的手掌太小,拓印时总握不住墨块,重孙女便握着她的手,慢慢在纸上按压——纸上立刻出现个小小的掌印,边缘带着孩童特有的圆润。
“要用力吗?”小丫头抬头问,鼻尖沾了点墨。
“不用,像摸小猫那样轻就行。”重孙女笑着说,“太婆说,掌印不是刻出来的,是长出来的,像田里的苗,你对它好,它就长得周正。”
掌印拓好后,石匠用特制的朱砂将其拓在石碑上。小丫头的掌印落在石碑最下方,正好接住林穗掌印的纹路,像溪水汇入大河。村民们鼓起掌来,孩子们举着自己的掌印纸围上来,要把自家的印记也添在石碑上。
重孙女突然提议:“不如我们把掌印纸埋在新苗田吧?让纸里的墨汁渗进土里,给新苗当肥料。”
大家纷纷赞同。很快,五颜六色的掌印纸被小心地埋进土里,上面覆了层薄土,洒了今年新收的甜草籽。小丫头提着小水壶,给埋纸的地方浇水,水珠落在土上,溅起细小的泥点,像无数个跳跃的音符。
“妈妈,太婆会看见吗?”小丫头问。
“会的。”重孙女指着新苗,“你看那些苗尖,每颗露珠里都有太婆的影子。”
人群散去后,重孙女独自留在田埂上。风吹过新苗田,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太婆在哼老掉牙的熬糖歌。她弯腰拔了棵杂草,指尖突然触到块硬硬的东西——是块碎瓷片,上面印着半朵桂花,是林穗当年最爱的桂花糖瓷碗的碎片。
她把瓷片收好,放进贴身的布包里。包里还装着林穗的手札、那枚生锈的“穗”字糖模,还有小丫头刚拓的掌印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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