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村的土路上,往日里聚在一起家长里短的婶子大娘们渐渐少了。
李婶子家丢钱票那事儿,像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起初闹得人尽皆知,家家户户都竖着耳朵打听消息,可雷声再大,也抵不过日子的底色。
眼瞅着田埂上的麦子黄得透亮,沉甸甸的麦穗把麦秆都压弯了腰,空气里飘着一股干燥的麦香,所有人的心,都被另一件事揪紧了——秋收。
钱票丢了或许能找,或许就当吃了个哑巴亏,但秋收可是实打实的活命本钱。尤其是在这挣工分换粮食的年月,工分就是命根子,一分一毫都含糊不得。
谁要是在秋收时偷懒耍滑,少挣了工分,年底分粮时就得眼睁睁看着别人多领,自家的粮缸就得见底,那可是要饿肚子的。
所以,李婶子家的钱票还没影儿呢,村里人嘴上虽然还会提一句“找着没”,但眼神里的关切早就淡了,取而代之的是对秋收的盘算和紧张。
连萧知念这样的知青,还有那群平时靠打猪草、拾柴火赚点零星工分的半大孩子们,也被大队长一句话给“征调”了。
大队长在村头的老槐树下敲着铜锣喊:“秋收就是当前最大的政治任务!男女老少,能搭把手的都得上!知青同志也不能例外,全部都跟着下地割麦子!”
消息传到孩子们耳朵里时,正在晒谷场边上玩“打游击”的小红军第一个停了动作。小红军大名王建军,因为总爱把红缨枪别在腰上,模仿电影里的红军战士,孩子们就都叫他小红军。
他跟萧知念混得最熟——萧知念刚来村里开始打猪草时,他们这群野孩子见着她也没有平时见大人的拘谨,还会教她辨认哪种草猪爱吃、哪种草有毒,萧知念也会给他们讲城里的故事,所以孩子们都喜欢她。
但喜欢归喜欢,一听说她要去割麦子,小红军的眉头就拧成了疙瘩。
“萧姐姐,你真要去割麦子啊?”小红军凑到萧知念住的知青点门口,小脸上满是不放心,“那活儿可比打猪草累多了!我娘说,割一天麦子,腰都能累断。”
旁边的几个孩子也跟着点头,七嘴八舌地附和:
“是啊萧姐姐,镰刀可快了,我哥去年就割到手了,流了好多血呢!”
“你平时打猪草就一般般,割麦子还跟打猪草不一样,得弯腰弓背的,还要快你这样真的能行啊?!”
萧知念看着他们一张张写满担忧的小脸,忍不住笑了。她故意逗小红军:“哟,小红军同志,你这是担心我啊?那要不……你替我去割麦子?”
小红军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小大人似的一本正经:“那可不行!我是小孩,大队长说了,小孩力气小,割麦子挣不了多少工分,让我们去拾麦穗。而且……我娘让我好好拾,多攒点工分,年底能多分点口粮。”
他说得格外认真,仿佛那一把把散落的麦穗,就是家里沉甸甸的希望。
“哈哈哈……”萧知念被他逗得直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行,知道你是为家里做贡献的小英雄。放心吧,我可以的。”
话虽如此,真到了秋收开始那天,萧知念站在晒谷场的人群里,心里还是有点打鼓。
天刚蒙蒙亮,村里那只老旧的广播喇叭就“吱啦吱啦”响了起来,村长那带着浓重乡音的嗓门透过喇叭传遍了全村:“喂喂喂……全体社员注意了啊……都到晒谷场集合……快点,都到晒谷场集合……”
等村民们陆陆续续到齐,晒谷场被挤得满满当当,村长站在一个临时搭起的土台子上,清了清嗓子,开始了每年秋收必备的“动员讲话”,
“乡亲们!秋收,开始啦!这麦子,是咱一年的指望!大家伙儿都得拿出精气神来,团结协作,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争取把麦子顺顺利利收回来,颗粒归仓!”
“不能让一粒粮食浪费!团结就是力量,协作才能丰收!都听到了没?”
底下稀稀拉拉地应着:“听到了!”
其实这些话,村民们听了十几年,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有人悄悄打着哈欠,有人低头跟旁边的人嘀咕着自家的镰刀磨得够不够快,还有人盘算着今天能割几垄地、挣多少工分。
可萧知念却听得格外认真,甚至有点兴致勃勃。她这还是第一次亲身参与这么大规模的集体秋收。
看着村长那黝黑的脸膛,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手上满是老茧,明明是个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利索的半文盲,却能说出“团结协作”“颗粒归仓”这样听起来颇有文化水平的词儿,配上他那严肃又带着点激动的神情,竟让她觉得有种朴素的感染力。
原来,这片土地上的人,对丰收的渴望,对集体的依赖,是这么直接而热烈。
村长的讲话不长,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团结”“协作”“颗粒归仓”,最后挥了挥手:“好了!各小队带好工具,下地!秋收,正式开始!”
人群像潮水一样散开,扛着镰刀、推着独轮车,浩浩荡荡地往各自负责的地块走去。萧知念跟着大部队,心里既紧张又有点期待。
然而,当小队队长念出分组名单时,萧知念脸上的期待瞬间僵住了。
“李桂香,萧知念,你们俩一组,负责北坡那片麦地。”
李桂香,就是李婶子。
萧知念下意识地朝李婶子看去,对方也正看着她,眼神里没什么温度,甚至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抵触。
萧知念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说实话,她对李婶子是有点同情的,丈夫出了这种事,她缺还被蒙在鼓里。而且,自己是知道王铁生跟李寡妇的私情的,但是她选择沉默,会不会显得有点冷漠?为此,她心里还隐隐有些愧疚。
到了北坡的麦地,金黄色的麦子一望无际,风吹过,麦浪翻滚,倒真有几分壮观。可萧知念没心思欣赏,因为李婶子已经开始“上课”了。
李婶子拿起镰刀,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她弯腰,左手熟练地抓住一把麦秆,右手镰刀贴着地面,“唰”的一声,干脆利落,一丛麦子就被割了下来,她顺势把麦子码在一旁,整整齐齐。
“看好了,”李婶子头也不抬地说,“左手抓稳,镰刀贴根,快准狠,别拖泥带水。割下来的麦子要码好,方便后面捆。”
她示范完,把镰刀递给萧知念,那眼神扫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就像是在看一头肯定干不好活的笨猪。
萧知念被这眼神看得心里火冒三丈,忍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要不是顾及她是长辈,又是“受害者”,她真想顶回去——谁天生就会啊?用得着这么看人吗?
她深吸一口气,接过镰刀。镰刀比她想象的要沉,握在手里有点硌得慌。
她学着李婶子的样子弯腰,左手去抓麦秆,可那麦秆看着软,实则滑溜溜的,她刚抓住一把,还没等下刀,手一松,几根就从指缝里溜了出去。
她有点尴尬,重新抓紧,小心翼翼地把镰刀凑过去。可这镰刀在李婶子手里是利器,到了她手里却像个调皮的孩子,不听使唤。
要么就是割浅了,只削下来一点麦叶,要么就是用力过猛,镰刀“哐当”一声戳在地里,震得她手腕发麻,还差点把自己绊倒。她紧张得手心冒汗,生怕那锋利的刀刃不小心划到自己的手。
“啧!”李婶子在旁边发出一声清晰的嗤笑,“我说萧知青,你这是割麦子呢?还是在地里绣花呢?这么慢,到天黑也割不完一垄!你这工分挣得也太容易了吧?”
萧知念没理她,咬着牙继续跟眼前的麦子较劲。可越急越乱,动作越发僵硬,额头上很快就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
“城里来的就是娇气,”李婶子的吐槽像苍蝇一样嗡嗡响,“干点活跟要了你命似的。你看你那姿势,腰弯得跟个虾米,能不累吗?镰刀不是那么握的!左手再往前伸点!真是看着都急人!”
萧知念被她念叨得头都大了,索性停下动作,直起腰,冷冷地看着李婶子,那白眼几乎要翻到天上去。
有完没完了?不会可以教,用得着这么夹枪带棒的吗?
李婶子被她看得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这个平时看起来面嫩性子软的知青,居然敢用这种眼神看她。
她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堵在喉咙里,一时间竟有些语塞。说教的词儿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看着萧知念这油盐不进的样子,她也觉得词穷了。
沉默了片刻,李婶子像是憋了半天,抛出一句更诛心的话:“你说你这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以后哪家敢要你?哪个男人愿意娶个连麦子都不会割的媳妇?”
萧知念简直要气笑了。她双手叉腰,看着李婶子,不卑不亢地回了一句:“李婶子,我嫁不嫁得出去,好像不用您操心吧?我娘都没担心,您倒是比我娘还急。再说了,谁也不是天生就会割麦子的,我这不是正在学吗?您要是不想教,我就自己琢磨,您别在这儿添堵,行不?”
她的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强硬。
李婶子被她怼得哑口无言,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看着萧知念,眼神复杂至极。她大概没料到,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城里知青,骨子里竟然这么硬气。
阳光渐渐升高,晒在身上火辣辣的。北坡的麦浪依旧在风中翻滚,割麦的“唰唰”声、村民的吆喝声、远处孩子们拾麦穗的嬉闹声交织在一起,成了秋收时节最鲜活的背景音。
而属于萧知念和李婶子的这一小片天地里,气氛却像被冻结了一样。
萧知念深吸一口气,重新握紧镰刀,眼神里没了最初的慌乱,只剩下一股不服输的倔强。
割麦子而已,她就不信学不会。至于李婶子的态度,她才不在乎。她来这儿是插队劳动的,不是来受气的。
她再次弯腰,这一次,目光紧紧盯着麦秆根部,小心翼翼地落下镰刀。虽然动作依旧笨拙,但那“唰”的一声轻响,总算有一小丛麦子被割了下来。
萧知念心里一喜,刚想直起腰喘口气,就听见李婶子在旁边又“啧”了一声。
萧知念眼皮都没抬,自顾自地继续割。有那功夫听她念叨,还不如多割几把麦子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