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心理辅导室外面的走廊,光线苍白,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刻意营造的、却反而显得更加不自然的安静气息。门是厚重的实木,隔音很好,将里面可能进行的任何谈话都彻底隔绝。吕凯靠在门对面的墙壁上,双手插在裤兜里,目光盯着对面墙上那幅色调柔和、线条模糊的抽象画,却什么也没看进去。
他已经结束了今天——或许是这个月的第一次——正式的心理咨询。咨询师是局里合作多年的专业医生,经验丰富,语调温和,擅长引导。但吕凯觉得,那些关于压力管理、创伤处理、职业倦怠的标准化提问和技巧,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沾了油的毛玻璃在触摸他内心真正翻涌的东西。他能回答,能配合,能做出“我明白”、“我会尝试”的恰当回应,但那些东西——那些从他亲手打开水泥柱、看到张明远蜷缩的骸骨开始,就悄悄渗透进他意识缝隙里的冰冷图像和情绪——却像顽固的藤蔓,在标准程序的光照不到的地方,疯狂滋长。
尤其是结案后这段时间。当追捕的紧张、取证的焦灼、庭审的压力逐渐退去,当“柳征”这个名字终于被钉在卷宗的终点,一种更深沉、也更私密的侵蚀,反而在寂静的夜里愈发清晰。
他几乎每晚都做同一个梦。
梦的开头总是模糊的,带着一种褪色老照片般的昏黄质感。然后,他会“看到”一栋高楼,样式老旧,是那种上世纪末流行的、贴着白色瓷砖的办公楼。楼很高,仰头看时,顶楼边缘的天空是一种令人心慌的、惨淡的灰白色。他知道,那是父亲跳下去的地方。在梦里,他没有“父亲”的具体形象,只有一种沉重的、不断下坠的绝望感,从楼顶弥漫下来,压得他喘不过气。他能“听到”身体撞击地面的闷响,并不清晰,却像重锤一样敲在他的胸腔上,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钝痛。
画面会突兀地切换。变成一间光线昏暗的卧室,空气里有陈旧的药味和某种甜腻的、属于久病之人的衰败气息。一个女人(母亲)躺在病床上,侧影消瘦,呼吸微弱而急促,像是随时会断掉。她的心脏在薄薄的被子下,以一种诡异而缓慢的节奏搏动,每一下都牵动着整个房间的空气,形成一种黏稠的、令人窒息的韵律。然后,那心跳会越来越慢,越来越无力,最终……停止。一种冰冷的、绝对的寂静瞬间吞没一切。在梦里,他站在床边,想喊,想动,想抓住什么,但身体像被冻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片寂静扩散,将他也吞没进去。
最让他惊醒的,是梦的最后一个片段。没有过渡,他会突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狭窄、黑暗、冰冷、坚硬的封闭空间里。四周是粗糙的水泥壁,紧紧包裹着他,压迫着他的胸腔,让他无法呼吸,无法动弹。他能感觉到水泥粗糙的质感摩擦着皮肤,能闻到浓重的水泥粉尘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地下深处的阴冷潮湿的气味。他拼命挣扎,想喊叫,但发不出任何声音。黑暗中,他能“感知”到,自己正以一种蜷缩的姿势,被永恒地、静止地禁锢在这里。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出路,只有无边无际的、沉重的黑暗和压迫。而在那窒息的极限,他会“看到”张明远骸骨在水泥柱中那个蜷缩的姿态,与他自己的姿势,在意识深处诡异而冰冷地重叠。
每一次,他都会在这个重叠的瞬间,猛地惊醒。
醒来时,通常都是深夜。冷汗浸透了睡衣,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要挣脱肋骨蹦出来。喉咙发干,带着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他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他需要打开灯,需要下床喝口水,需要确认自己是在自家卧室柔软宽敞的床上,而不是在那个冰冷的水泥棺材里。但即使开了灯,即使喝了水,即使触摸到真实温暖的床单,那种被禁锢、被掩埋、被无声无息吞噬的极致恐惧和绝望,仍然会像冰冷的潮水,久久缠绕着他,让他后半夜再也无法入睡。
起初,他以为这只是高强度工作后的应激反应,是接触了太多黑暗和死亡场景后的职业阴影。但随着梦境一次次重复,随着柳征案件带来的关于正义、复仇、制度漏洞的反思越来越沉重地压在心头,吕凯开始意识到,这个梦,可能不仅仅是“阴影”。
今天在咨询室里,当他又一次(用尽量平静、客观的语言)描述了梦境的核心元素后,那位一直温和引导的医生,沉默了片刻,推了推眼镜,用一种更加慎重的语气说:
“吕警官,从你描述的情况来看,这不仅仅是简单的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闪回。你梦中的场景——父亲跳楼、母亲心衰、自己在水泥柱中——并非你亲身经历,而是柳征的经历核心。你在梦境中,将自己代入了柳征的视角,甚至是……他父亲的视角,他母亲的感受,以及他制造的受害者(张明远)最终的处境。”
医生顿了顿,观察着吕凯的反应,然后说出了那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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