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刑侦支队食堂,晚饭时间。空气里弥漫着大锅菜特有的、混合了油脂、调味料和米饭蒸汽的味道。电视机悬挂在墙角,通常播放着新闻或者体育节目,音量开得不大,只是背景噪音的一部分。大部分警员行色匆匆,或低头吃饭,或低声交谈,结束一天的疲惫。
刘冰端着餐盘,找了个靠墙的角落坐下。他没什么胃口,机械地扒拉着米饭,脑子里还回响着白天在法院听到的柳征最后那段话,以及这几天在内部系统里看到的、关于宏远集团旧案的一些最新进展——纪委和经侦似乎已经介入,但调查才刚刚开始,阻力重重。他胸口堵着一团火,烧得他心烦意乱,却又无处发泄。
就在这时,食堂电视机的声音似乎被调大了一些,一个熟悉的、带着标准播音腔的女声响起:
“……本台持续关注备受社会瞩目的‘水泥柱藏尸案’最新进展。随着案件审理深入,更多与该案相关的历史信息浮出水面。据悉,此案的三名被害人,同时也是八年前一起涉及巨额资金的采购弊案,以及后续导致三百名员工失业的‘锐进计划’的核心决策者……”
刘冰猛地抬起头,目光像刀子一样射向电视屏幕。屏幕上出现了周永康、王磊、张明远三人生前在公开场合的照片,西装革履,意气风发。画面一转,变成了当年关于“锐进计划”裁员的简短新闻报道片段,以及柳建国跳楼后,宏远集团发布的那个“痛心疾首、严肃处理”的简短声明。旁白用冷静的语调,将柳征收集整理的那些、在法庭上未被完全采信、但逻辑清晰的“指控”材料,结合记者自己的调查,以“据知情人透露”、“相关材料显示”等措辞,进行了梳理和呈现。
虽然没有明确下结论,但报道的倾向性极其明显。它将柳征的“疯狂复仇”,与一桩被掩盖多年的、可能涉及巨额贪腐、构陷、以及牺牲数百人利益的“旧案”直接联系了起来。镜头还扫过了几位当年被裁员工如今生活的窘迫画面,以及柳建国老家破败的老屋。最后,画面定格在法庭上柳征那张平静得近乎诡异的脸,以及他最后那段关于“他们的罪,谁来认”的质问。
食堂里的嘈杂声渐渐低了下去。不少警员都停下了筷子,抬头看着电视。有人皱眉,有人若有所思,有人低声交换着眼神。
新闻报道还在继续,开始讨论“程序正义与实质正义”、“迟到的正义是否为正义”、“个人复仇与社会不公的恶性循环”等议题。邀请的所谓“专家”和“评论员”各执一词,但整体舆论氛围,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刘冰死死盯着屏幕,拳头在桌子下捏得咯咯作响。他看到报道下方滚动的新闻标题,已经变成了“复仇者还是受害者?深扒‘水泥柱案’背后的十年冤屈”、“迟到的审判:被掩盖的真相与沉默的代价”。社交媒体上,相关话题的讨论热度正在急速攀升,情绪从最初的单纯震惊和谴责凶手,迅速分化、发酵。许多网民开始“扒皮”三名受害者的生前“黑料”,质疑当年宏远集团的内部处理,同情柳征的遭遇,甚至出现了“虽然手段极端,但情有可原”、“杀得好,为民除害”等极端言论。
“操!”刘冰再也忍不住,猛地将手里的筷子狠狠摔在餐盘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在骤然安静的食堂里格外刺耳。不锈钢餐盘被砸得跳了一下,汤汁溅了出来。
周围几桌的同事都吓了一跳,愕然地看着他。
刘冰胸口剧烈起伏,双眼通红,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响声。他想说什么,想吼什么,想质问“所以他杀人对?”,想骂“这他妈是什么狗屁舆论!”,但话堵在喉咙里,却一个字也吼不出来。因为连他自己,内心深处,也缠绕着同样的困惑和愤怒。
他看着电视屏幕上那些义正辞严的评论员,看着滚动字幕里那些煽动性的标题,看着周围同事或理解、或不解、或同样复杂的目光,一股巨大的、混合了无力、荒谬和暴怒的情绪淹没了他。
他抓起餐盘,看也不看,转身大步走向残食台,将几乎没动过的饭菜粗暴地倒了进去,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食堂,留下身后一片压抑的寂静和窃窃私语。
走廊里,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稍微冷却了他沸腾的血液,但心口那块巨石,却沉甸甸地压得更紧了。他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
电视里的报道,网上的舆论,像一面扭曲的镜子,映照出这个案件最荒诞、也最令人窒息的一面:三名受害者,在法律上,是柳征谋杀案的被害人。但在道德和舆论的审判台上,他们正在经历一场迅疾而彻底的“社会性死亡”。他们生前的罪恶(无论是否完全被法律证实)被无限放大、传播、咀嚼,他们的死亡,从一场需要严惩的刑事犯罪,在某些人眼中,悄然变成了某种“天理昭彰”、“报应不爽”的“正义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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